诊所(2/2)
陈又骞的指尖便稍稍滞了几秒,却被任正翕一把攥住袖口。
微凉的丝绸粘在陈又骞的手腕上,硌人得很。这人的手腕很有力气,却并不挣动分毫,任由任正翕固执地拉扯着,像婴儿拼命握住眼前的手指,像孩童紧紧抓着心爱的玩具。
仿佛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陈又骞的心快要被这个小崽子攥化了,他向自己这边勾了勾手腕,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想把这蜷缩的受伤的小鸟带着搂进怀里。
可是任正翕松手躲开了。
陈又骞心下一坠。
与此同时,诊所的门口想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是厚重的皮鞋、小巧的绣花鞋与寒酸的粗布鞋的混合演奏。
任正翕刹那间便站了起来,笔直地、从容地,匆匆赶来的任母几乎一下子就脱力地扑在他怀里,失声恸哭。
他轻缓地捋着她瘦小的背,絮絮安慰道:“娘,没事的,已经推进去做手术了,没事的…我爹他那么执拗,肯定会挺过来的,相信我…”
秦管家也在一旁焦急忧心地附和着,阿黄却是头也不回一下地径直走向陈又骞:“二爷,我哋翻去呀(1)?”
陈又骞深深地看了一眼任正翕,那人正忙着安抚师母,无暇理会他无关紧要的目光。
那人的动作表情,是那么熟稔、那么运筹帷幄,似乎方才那个失了魂忍着痛的孩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个一厢情愿的半个拥抱亦然。
是啊,他当年撂挑子走了,人家也就再也不需要他了。
“自作多情,多管闲事。”陈又骞面无表情,心中冷笑着想道,“估计先生手术出来看见我这张脸又得被气得厥过去,瞎凑什么热闹。”
“走吧。”他把那件厚实的哔叽风衣一掀,随便地挂在胳膊上,像阿黄挥了挥手,在经过任正翕和师母身边时没有流出半点多余的视线。
只剩下一点涩涩的草药味,夹着淡巴菰气息,在凝重的夜色与福尔马林味道中,轻佻得勾人。
直到陈又骞走出诊所的白漆小门,黄铜铃铛“叮当”一声,敲碎了夜,任正翕才抬起下巴,抿了抿干燥的唇,迷蒙地望着陈又骞的背影,眼神灼灼,却又深不可测,喉结微不可查地滑了一下。
“我想要他。”在平静粉饰的近乎于绝望的慌乱中,一个救命稻草般的念头被定在他狠狠掐住,渗出血来。
陈又骞坐上雪佛莱,却没有让阿黄开车。
他缓慢地点着了一支香烟,抵在唇畔,也不吸,就这么静静地让它燃着,一团浅紫色的烟雾向四面八方氤氲开来,绕着陈又骞,为他裹上一层无懈可击的烟幕弹。
烟幕弹的后面是什么?是寂静,是沉默,是无休止的紫色香烟。
“要是先生真的留不住了,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陈又骞忽然出声抛出一句话,语气很寡淡,似乎并不希望有下文。
阿黄睃了他一眼。
陈又骞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倾诉的人。
总有些人可以把自己的痛楚描述得绘声绘色生动感人,好像摊开伤口翻看血肉是一间无关痛痒的小事,但陈又骞做不到。
若是按照任缄背地里的说法,他是首当其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类人,最喜欢的事就是“折磨自己还讨不到别人心疼”,保护欲极强,以为全世界都需要他一个人来呵护。
他是立在洋流与暗礁中的灯塔,迷路的船只靠他指引,但没有人会去修复他被盐水侵蚀的塔基,更没有人会爬上顶层为他换一盏油灯。
他照亮周遭一切,看不清自己的喜悲。
他依稀记起很小的时候,他会用树枝蘸饱金鱼缸的水在院子中写字,那稚嫩又笨拙的孩童字体横是横,竖是竖,撇捺绝不多拐弯,任缄闲下来看到这惨不忍睹的字,就会握着他的手教他临帖。
他的手掌似乎
很大,可以将陈又骞的小手整个包住,像覆盖着雪的石头,皮肤是冰凉的,骨节是生硬的。
就是这么一双严冷的手,拢着他和一支小狼毫,带他临完了赵孟頫和欧阳询,生生磨出了陈又骞那平正中取险绝,险绝又归平正的独到笔法。
鱼雁传书,见字如面,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陈家小少爷的字迹不像其父陈广恩,却像极了任缄那泥古不化的穷酸老封建。
这就是后来陈又骞的字迹愈来愈龙飞凤舞的原因——他不愿意一看到自己写下的字就想到任缄。
此时,陈又骞耷拉着眼皮凝视着自己搭在车门上的右手,好像上面有个烫金的烙印,像任缄压在他拇指关节上淡淡地印子,在一片濛濛黑紫中熠熠闪着光,洗不掉。
任缄在他身上的烙印太多了,不知不觉间,润物细无声。
十多年前那个装乖的小毛孩,被陈广恩按着脑袋清脆地叫了一声“先生”,任缄嫌寒碜似的吝啬地瞥了他一眼,颇为烫手地丢给他一块绿茶酥。
现在这个小孩子学会了用抽烟和无言来遮掩,而那个中年人了无生气地躺在白麻床单上,任由银光涟涟的柳叶刀开膛破肚,在一滩滩水红色的皮肉中清理干净那一腔危险的“覆水难收”。
陈又骞忽然有点明白任老先生这么个“敢为天下先”的读书人,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西医,不愿意投身唯物主义信奉科学了。
人总要为心中那一星半点的执念与情怀活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
这是任老先生交给他的第一课,他那时什么也不懂,抱着毛乎乎的瓦蓝页的读本,只觉得有趣,咿咿呀呀摇头晃脑地跟着任缄照猫画虎地朗读,既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但竟然生生镌在脑海中了,这么多年也没忘。
“走吧,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中午还要到上海码头。”陈又骞把烟掐了,那一点的灿烂的滚白猩红,把黑夜灼了个洞。
车开出去,诊所飞快地化成一个纯白的小点,在视线尽头,地平线上飘着。
像初秋早产的一片雪,又像西洋人百合花堆里的小天使,不小心落下了翅膀上的半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