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18)(2/2)
“我给你安排了危险的任务,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看着你摔得头破血流,再自己顽强地站起来。”
“而我,既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保护好你母亲。”
说此,初岁方的声音顿了顿。
话尾的颤音,让初千艾胸口一痛。
这个多年来善于克制情感的男人,正在努力地将自己不小心泄露的悲伤悉数捡回,唯恐伤害了自己同样悲伤的家人。
“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为了不让我担心,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也很少让我操心,总是不留余力地支持我。”
“在你母亲走后,你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有些话,我很久之前就想和你说了。”
“真的很感谢你,成为我们的孩子。千艾,你是我们的骄傲。”
这句话,像是初岁方所能表达的极限了。
多年来隐忍下的愁绪和伤痛,像是集中在这个时间点,争先恐后地从身体里冒出来。
明明是浓烈到可以让人感到炽痛的情感,却被他习惯性地吞下咽回,小心地不让他人察觉,却灼伤了自己的喉咙。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和初千艾说。
例如,女儿无需太过勉强自己,可以试着多依靠他一点。作为父亲,他不想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例如,女儿的未来。战争之后是想继续从军,追寻自己的梦想,还是想过枯燥安定的生活,在繁华的街区开一家店铺,卖什么都好,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只为柴米油盐烦恼。
还有,女儿的择偶标准……
但这些都不急。
因为他知道,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谈论这些问题。
而现在,他更加关心初千艾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有失稳妥。
女儿会不会觉得自己啰嗦,肉麻,变得婆婆妈妈。
之前树立起来的那种威严的父亲形象,会不会就此崩塌。以后管教孩子,是不是就没了那么好的效果。
但是,这孩子都那么大了,做事也有了自己的分寸,这么久来,她鲜少犯什么根本性的错误,以后,应当也没有什么需要管教她的机会了。
老实说,他很紧张。
比他第一次站在战场上,在初老将军的目光下,独自指挥一场战事时还要紧张。
他习惯性地撰紧了拳头,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用不动声色地方法,表露自己的不安。
这个一生纵横沙场、叱诧风云的将军,在女儿面前,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父亲。
他很快得到了回应。
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右手,将他紧握的手小心地展开,轻轻握着,还不够握全他的整只手。
初岁方清楚地记得这双手从前是什么样的,像藕一样白嫩粉红,小小的,他总是小心地握着,唯恐将她弄伤,一只手就能完全将她包裹。
这双手的手指上,还留着许许多多细小的伤口,有些时间长了,留了疤,有些是新的,结了痂。手心里布着一些茧。
粗糙却柔软。
“阿爹,其实有些话,你是说错了的。”
初千艾轻轻的说道,声音里却带着一股不可置否的劲。
“人这种生物啊,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就能变强大的。”
她看着初岁方的眼睛。
湛蓝色的瞳色里,是光与潋滟。
“他是要有所信仰,有所珍视的人和物,才能拥有善良坚韧,勇敢聪慧。才能哪怕是摔得头破血流,也能打碎牙齿和着血吞下肚,继续站起来,哪怕是爬,也要继续前行。”
“而教会我这些的,就是阿爹你啊。”
初千艾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微微僵了一下。
“是你教会了我如何做一名南昭将士,是你教会了我作为一名将士应该有的责任以及成为将军所应有的行事准则,是你教会了我,拥有国家信仰和家国情怀。”
“如果说阿娘教给了我良好的性格,舅舅教给了我自保的能力,那么阿爹你教给我的,是作为一个人的根本。”
看着初千艾眼里明亮的光,初岁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给触动了。
良久,他有些僵硬地问道:“什么是国家?”
初千艾握紧了一只拳头,碰了碰自己的左胸口,目视前方,铿锵有力地说道:“国就是家!家就是亲人!国家就是,集合了所有挂念的人和事的地方!”
风吹起初千艾围在脖子上的红巾。那跳脱的红色,犹如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看着初千艾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他的情感,好似和多年前在台下看着他独自运筹帷幄的初老将军连在了一起。
那是对时光的无奈,传承的感叹,以及……由衷的欣慰。
孩子,也许真的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也说不定。
所以,他就像当年,他走下站台时,初老将军对他做的一样,摸了摸初千艾的头,然后由衷地感叹道:“你啊,真是长大了。”
这个孩子,今后一定会长成一个出色的大人,有自己的是非辨明,有原则,有责任心,能够独当一面。
他相信初千艾,就像当初,初老将军相信他一样。
“今后决定了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吧。对了算你的,错了算我的。”
初千艾看着搭在自己头上宽大地手掌,愣了愣,随即笑道:“嗯!”
月色如水,夜色静谧。
初千艾对着初岁方,轻轻补了句:“阿爹,你也是我的骄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