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肆(2/2)
这几天他渐渐将部分要务移交焚术,并不允他向青芷长老求助。焚术固然被折腾得应接不暇,梓虚一样未得多少暇日,反而不务正业负上“坐师”的担子,料理完庶务辄权衡小徒能否“及第”;治得好与不好尚须逐条陈列,以待翌日另设考校。焚术平素亲近他,屡经磨砺,近来几到了谈之色变的地步。
教王殿至丑时通明依旧。
一夜谢拾在旁掌灯,险险迷瞪过去,见梓虚精神奕奕手不释卷,疑心他要把来生的劲头预先灼烧殆尽。他察觉烛光晃动,才留意到她,歉然道:“是我疏忽了,你——”
她搁下灯盏,脑中昏黑,倒还记得回话:“王一入神,天时尚且不顾,我这一小小活人又算得什么。王且安心罢,我不喜尸位素餐,有的是余暇为王挑灯。”
梓虚无可奈何挪开一沓卷册,无可奈何地细数这是第几次让步。相伴时日一长,她深知教王不喜在小事上与人为难,理直气壮地得寸进尺,以致他默许了她的肆无忌惮——殊不知妖女的无法无天是没底的。
“王近日如此局促,是忧虑南云之行生变么?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只如此,我还知道王打算单刀赴会。”
“王是否过于自恃了?你以为谢怀安会由你全身而退么?哦,不对,兴许你本就想着不告而别,若有万一,焚术也可替你守护南疆;你是否觉得,族人只需要一名护持南疆的教王,是不是伽罗梓虚都无所谓?”
他耳畔嗡嗡作响,迟迟才扯出一声嘶哑难听的笑音,近于惨然:“那谢拾是否觉得,梓虚已予你太多的信重,足够使你摅诚相待?……你便不能允我留一分隐衷么?”
谢拾先一愣,接着慢条斯理又恶劣至极地道:“有一类人,生而为圣,目己无所不能,认定阎浮万端苦难当由他负荷,而对宁为他肝脑涂地者,却吝于半毫挚诚,最令我厌恶。我呀,最喜欢逼他们撕去这副舍己为人的扮相。做圣人多无趣呢,堕魔了才好。”她温柔若水,语意如蜜,“何况梓虚开初即算计于我,不就是希望我摅、诚、相、待,心甘情愿地护翼那只凤雏么?我入局了,梓虚不该为此欢喜?”
“各取所需,谈不上欢喜。咄咄逼人,当有所谋,不妨直言。”
“南云之会,我要同行,这是其一;再匀我半日空闲,给阿茴送几坛花酿。”谢拾故意将双唇附来,后者坐怀不乱,她安适自若地绕过去熄了烛光,“最后一桩,省下点儿批答文书的功夫,和焚术好好聊聊。”
今为朔日,蟾辉隐没,星火几无。梓虚费了番气力才从黑夜里裁出谢拾异样纤瘦的背影——与她那日走入幽篁中一般孤伶伶,不见荏弱,却清癯得可怜。又听她自我讽嘲道:“赶紧趁早,你这会儿还拥有一个活生生的、愿为梓虚舍生的人,谢拾却再也不会有了。”
她说完,跌跌撞撞地飘了出去,外袍就落在这空荡荡的殿里。
梓虚没唤她回来。
他重燃灯火,摘下面具厝在桌案上。
几个时辰后,焚术惊从梦中跳起。
他忙昏了头,醒来还迷迷糊糊地琢磨今岁末的祭祀当如何置办。爱之深与恨之切未必泾渭分明,数日浸渍案牍琐事,竟焐出片缕不自察的兴趣。但这一趣譬若萤火,仅于混沌之刻堪堪闪烁一瞬,等他魂鉴朗朗又猛地一激灵,自以脑袋已全然不听使唤了。
外厢窸窸窣窣,本抑得轻微,但清晓时分听来颇类山魈幽语。
焚术悚然而出,又逢一惊:一人正阅那摊拾掇过的札记,神观端严,猜不出合不合意。他窥觑那张久不现于人前的脸容,惊疑不定:“梓……虚?”想起令他左右支绌的庶务,脊上就是一凉:“参见教王!”
这折亲乐变拘谨未修得炉火纯青,自然落入梓虚目中。他捐弃先谈族务的念头:“睡醒了?”话甫落,心忖这三字委实又冷又僵,容色却不觉更显严凌。
“醒了。王来得刚好,我恰有几处疑难……”焚术亦愈端谨,将教中人事逐条阐述,言无不备,条理井然,虽略嫌粗疏,却远非当日吴下阿蒙。
梓虚初时意不在此,但观焚术讲得切中利害,遂认真起来。一人诘一人答,札记复增,待诸事皆毕,双双误了朝食,梓虚索性就在药谷进了早膳。他幼时受严父教导,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焚术“一脉相承”守着这条规矩。他频频侧目,心思浑然不在饭食上,还错搛了淋蜂王浆的鸡卵,齁得食不知味。
梓虚徐徐刮去最末一丝蜂王浆:“为何心不在焉?”他蹙眉,“我让青芷停一日课业,爱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
焚术前一刻才敢断定这人是教王本尊——南疆少有人像梓虚这般嗜甜——这霎又不笃信了。他被“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砸得昏昏然:“你真是梓虚?莫不是在捉弄我?”
梓虚:“……改罢三日课业。”
“……我一定是在做梦。”焚术神思恍惚,猛力揪了一记手背肉,疼得嘶嘶抽气,“真是梓虚?!”
“莽撞躁佻,何堪大任……”焚术当即退了两步,梓虚心知犯了说教的陈病,涩然低喃,“她说得不错,我是苛责得过度了。”
“教王?”
“无事。”
面前是他看着成人的青年,长相虽肖似旧友,品度却判然迥异,眉宇间俱是一种希冀与自厌交织的黯沮。
错了……
十一年前便错了。
大错既铸,无从补苴。纵然悔字成缺,他亦不会添上这残缺一笔。
“焚术,假若我不曾起意令你接替教王之位……”他踯躅难当,还是舍去腹稿道,“我记得,你曾立志纂一册采风录,数日后辄矢誓遍尝百草。”
“小时痴话,哪能作数。我倒觉着做教王也挺有意思,‘筹谋于内,斡旋于外,经纬其民,呵驱其敌,展一己之鸿图,不负先人之遗命’。”
“又是青芷的老调。”令人甚感怀念。
“但凡真知灼见,重弹千遍也不烦哪。”梓虚不以教王自居,焚术不再拘束,“你容我逍遥了好来年,这已足够了。只是闲者教务几如山倒……”多说无益。他摇摇头,“长老与我都很担心,要不是有难言之隐,你绝不会进退迫促。”
“我需离开南疆几日。”梓虚道,“焚邪曾向族人探听南云风物,谢拾亦于前教王身侧见过一体貌相仿的少年,此行或有所获。”
焚术欣喜非常,不疑有他,更无从察知个中纰漏。梓虚已有端绪,不欲隳他兴致,问过起居,即回教王殿中。
启程前一日降雨,一夕夜风未能涤荡黏糊恼人的潮湿。灰云压顶,孽龙一般遮蔽日影,像灾戾的前兆。
谢拾如约来到汩溪。梓虚处在溪石边上,那条白蛇阴魂不散地据着他肩头,垂着头,瞧着有些凄惨,兴许是因他没给它分出半点关切。谢拾不声不响从后摄起它,拧住尾巴尖儿圈了个结,快、狠、毒、准,大有狂风荡野之势。
梓虚不回头:“报一咬之仇不必急于一时罢?”
“王不妨先问问它咬了我几口。”她干脆利落地把它甩到草垛里自力更生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谁晓得下次逮住它是什么时候。”
梓虚于心不忍解了围,白蛇哀怨地蹭蹭他的墨黑直裾,复恶狠狠一瞪谢拾。谢拾小人得志,它竟不报复,灰溜溜地遁进林木深处,没有回头的意思。
“何必与它计较。”
谢拾一针见血:“你都放它走了,往后我到哪里寻仇去?”
“谢拾——”见是一副陌生脸孔,梓虚滞了滞才道,“你倒是思虑周全。”
谢拾摸摸假面皮,抿了下唇。
这张脸是她凭空塑就的,柳眉杏眼,青是青,白是白,微微一轮就漾起一种梅子般的青涩酸甜,眉尾柳叶似地轻扬,很有些涉世未深的“人畜无害”。梨涡恰如点睛之笔,不艳不媚,新荷般羞涩可爱——在熟稔她本性的人看来,即是难以言喻的可怖了。
“末流小技,不及恩师七分,岂敢在王之前班门弄斧。”
梓虚当然是乔装过的,但和谢拾这手瞒天过海的绝技还差得很远。他若有所思:“恩师……是授你针法之人罢?有徒如此,也属幸事。”
“那是自然,除他之外,谁能有幸教出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谢拾得他夸赞,心情很好,礼尚往来道:“王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递给她那件落下的衣袍,波澜不惊,像个逾知命之年的老衲,只是趁她移开视线时稍触了触微热的耳根:“时辰不早,动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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