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叁(2/2)
“王若愿相告,什么时候都很合适。”
“你……”梓虚的用心被她的一意孤行搅得破败,他谅她不肯罢休,最终妥协,“罢了。唤焚术和青芷长老过来。”
——
以谢拾几日的随侍生活来看,教王起居既单调又忙碌。
取五日为一周:其中四日,卯时前起身复核昨日教务,审毕朝食,与各部长老议事后亲察民情,昏昃再埋首公文,顺带悉心教导焚术典治族内事宜,子时休憩。第五日梓虚起身较寻常迟上一个时辰,午后独往药谷深处,从不允他人跟从。若说谢拾赴任后有何变化,大概便是在旁跟着教王和大长老青芷学习庶务的焚术多添了一个“同窗”。
但今日不同寻常。
梓虚嘱咐长老辅佐焚术代行政治,引谢拾往药谷时都颇感惝恍。他走在前,回首见谢拾正不疾不徐地缀着,异样安分。
“王在忧心焚术么?若然,容谢拾觍颜一语。”她恰好启齿,眼波如水清凌凌。“教王回护之意殷殷可见,而督责过苛犹溺爱过甚,假以时日,他难能独当一面。”
他想她最令人惶恐的绝非杀戮手段,而是偭规错矩务求万事遂意的心念。性柔奸,知尺寸,得逞后又晓得回馈甜头,总教人没法记恨。一如此时,就是堂而皇之出位僭言,就是清楚她另有算盘,也不由为她的真诚动容——连本人都不知真假,但他看得真切。
于是他平和道:“梓虚受教,多谢。”
惠风煦煦回,琼花簌簌落。枝头新绿邀来鸟雀叽喳,轻巧坠入心扉。
“王将他护得很好。他太干净了,腌臜如我都兴不起利用他的念头。”
“但你曾经有过。”
“是,得不偿失又简单得乏味,很快便舍了。”谢拾大方承认,“但我可没料到,他自个儿跟竹筒倒豆子似的透了不少底细。”
“那确是我的过错。”
药谷深处不闻虫鸟,草木葱郁,障蔽天光,四围景致蒙上厚重阴冷,谈兴遂淡。梓虚替谢拾拉开斜出枝条,驾轻就熟拐过逶迤林径,岔路渐多,谢拾紧随其后才不致失却他的行踪。
此行在一处岩穴前告一段落,已不知距药谷谷口几何;岩穴窈窕,亦不能度深广几何。
梓虚运作机杼,穴内相应回荡隆隆闷响,淡淡腥臭勾起令谢拾不快的回忆。他递给她一只手,身后是昏冥无底的入口:“内有机括。”
敢情他每日拘限挤出的字数,方才说得多,这会儿连解释都给克扣了。
谢拾读懂隐语,伸出手来。梓虚予她一个小药包,留有空隙地圈住这纤细易折的腕子,又觉欠妥,稍稍回缩合紧,成了两指虚按的姿势,很有君子之风地牵她进去。
**幽深漫长,侧壁每隔三丈镶着一青铜灯盏,爇的约莫是人鱼膏。越往里行,腥臭越浓,催人作呕,谢拾嗅嗅药包才好受些。
梓虚惜字如金:“记路。”
他用不着提醒。谢拾闯过的龙潭虎穴不知凡几,记路自不在话下,但她拿捏不定他叫她记忆的用意。
昏径渐趋狭隘,谢拾一壁记他步法,一壁估计脚程。半盏茶许,梓虚在两分岔道前取左道,甫迫近,累年蓄积的血腥决堤般浇灌而来,熏得人头晕目眩。谢家百来口人,谢拾挨个杀了,这气味刻在她身体里,却也不及这里浓烈。
梓虚松手:“到了。”
谢拾倾身看清里边情形,倒抽凉气。
道路尽头走来两人,皆作药师打扮,行礼道:“教王万福。”
“今日如何?”
“五人身故,三人尚存,教王的法子略见成效了。只有一事不便,药人屈指可数,只怕……”
“南云五姓同室操戈,无暇他顾。时不我待,可用之人越多越好。”梓虚漠然道,“死者归葬,择两人带至石室。”
“敬受命。”
两人走后梓虚未作其他安排,谢拾循**走了十几步,柔润嗓音在腥味中发沉:“我早听说汩溪一带常有百姓走失,原来……都是被扣在了这儿。”
窟穴的这处被改造为两列囚室,男女分处。牢内搁有盛脱粟残羹的瓢盆,盆边卧数只虫豸,关住的人蜷缩里侧,凑近方能察之。两边的人加起来一十有余,最幼弱的约莫五六岁,年长者约逾花甲。为保药人经用,衣食供给一概不缺,而他们多半料着即将到来厄运,麻木露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一个少女手脚并用爬回角落,揽紧幼童抖索成一团虾子,勒得孩子快背过气去。
谢拾叩叩栅栏,弯下腰抛进随身用的帕子,面无怜悯地折回原处。
那吓傻的姑娘捱磨些功夫,踯躅地拎起帕子边角,先给孩子拭面,再收拾自个,瞳子还是木呆呆的。她算好命——当年关押于刑堂的谢拾可没人管她是否有碍观瞻。有时脏乱不堪,她都想生撕了自己,后来无论去哪儿都携着巾帕——死是逃不脱的,好歹死得体面。
梓虚在右岔道的石室。
石室简陋逼仄,正中厝两方石床,边角充塞各式各样的瓦罐,几只毒物还在这弹丸地闲逛,虫影蝎声往往而是。
石床载着两具傀儡般的躯壳,梓虚把按脉息,她想也只能探出个“朝不保夕”的结果,却听他道:“借剑一用。”
谢拾奉剑,梓虚刺击其中一人臂膀,顿时黑血流溢。他留心血液色泽,飞快屈指结印,口述密文,数条朱红光丝悬空将伤者与另一人相系。红丝初细若纤介,后数缕合为一股,数股再聚为一束,粗如掌宽。两人周身浮现与阿茴一般的藤状纹路,令谢拾无法言语。
梓虚心无杂念诵咒,先前气若游丝的伤者在咒术下竟焕发生机,脉象越发平稳,另一人却抽搐不已,如置身地狱。
咒词念毕,红丝光芒大作,整间石室如浸泡于血海之中。红光退散,再观药人,皮肉焦烂,干尸两具。
覆乾坤,掌命簿,一刹佛厉,一念死生。
梓虚骤然力竭,未再强撑,依靠谢拾扶持调息。
“这便是你想要知道的。看过之后……仍觉得时机合宜?”
谢拾答非所问:“浊气太重,出去再说。”
她引着比耄耋老叟还不如的教王原路返回,未触动一处机关,走出山谷时日既西斜。
重回人世深吸几口清爽气,谢拾才缓缓道:“只要我想知道,什么时候都很合宜。”口吻几近是骄慢了,“好不容易得你首肯,我怎会舍得半途而废?”
梓虚背靠山壁,半面被丹霞映得莹若水玉,可谢拾仍觉得猜不透他。
“那如你所愿。”他不是没摸透她的脾性,只是习惯于留些余地,可于她却成了彻头彻尾的多此一举。“下述之事休与人言,务必牢记。”
“昔者,巫苗两族合居于南疆。巫人工巫咒,苗人善蛊毒,各安其业,互不相侵。变故发于百年前……当时的苗王意在一统南疆,继并中原,迫使巫人为之驱驰。欲所以生,患所以养。巫人不从,苗王一怒,伏尸千百,未料巫族余烬生祭百人为咒诅,厄难是降。”
“生来恶疾婴身,难达知命之年,鲜享弄孙之乐,是我族人因苗王一念之差而背负的宿命。始末仅苗王心膂凡三十六人知悉,为防止族内恐慌,废王制,立族老,分族人为三十六部,历任族长则担负解咒的重责。至若巫族后人——”
时逢晏帝失道,启承天命,居北京阙对南地的羁縻顿失。扎根于此的朱门阀阅各怀鬼胎,拴着的缰绳本就形同虚设,如今连“名”都成了“伪朝”的笑柄,这些自诩骐骥的驽骀也谋划着分一杯羹捞个土皇帝当当。可惜天不与人。原本有些风光的南云五族悄然易主,皮在骨在,筋肉蛀尽,为隐姓埋名的巫族后人腾出了安乐窝。
启武帝视朝时尚有事于南地,难耐溽热,终不能克,只得允近南疆的诸多城邑做一套“心悦诚服”的表面功夫。巫族藉五族威势,摇唇鼓舌,南人又惧蛊毒异术,双方自从昼警夕惕走向水火不容。
“巫族人长于隐匿行迹,至启末方露出端倪。”他隔面具端详她乍然惨白的面,顿感今昔错迕。“转机是在二十二年前……三十六部举伽罗梵业为教王。”
“在说此事之前,我更想听听王瞒下的内情。若南疆人人因诅咒而患奇疾,怎能不滋生忧怖之情?就是无法解除毒咒,各族族长也绝非一筹莫展吧。”
苦寻之物一朝唾手可得,常人多半被狂喜冲昏魂鉴,但谢拾比常人多一心窍。她点明破绽,再进一步:“我猜,巫族夷陵没落后,仍有部分咒术为苗人继承,虽不能根除大患,却能充杯水车薪。比起置人于绝境,予无望之人一线飘渺希望才是天下最狠毒的报复。”
委实敏锐,太过敏锐。
“你猜得不错。”梓虚赞道,话锋一转,“可我不想说。”
这记回绝干脆直接,谢拾被结结实实堵住口舌。她本有个模糊的想法,见他持回避态度又证实一分,于是见好就收:“王就说想说的。”
“二十年前,前教王在汩溪救回一人。”
“南云五族,谢家——谢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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