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 枯骨·贰

枯骨·贰(2/2)

目录

“阿爹——”

族长道:“为父在与谢拾说话。”

阿茴唯唯而应,冲谢拾歉然颔首,又嗔怪地偷朝她阿爹一瞪。

谢拾波澜不惊道:“族长所言无分毫不爽,谢拾,便是这等人。”她一忖,又道,“若非如此,谢拾早该是黄土一抔了。”其举止之泰然,仿佛是方消受了他的溢美之词。

“你在族中的时日屈指可数,伽罗族民已多加赞誉,可见这处世之道仍有可取之处。”族长容色稍霁,掩唇轻咳,又恨铁不成钢地与女儿道,“为父又没说她不是,阿茴着急作甚?没几日就要作新嫁娘了,还是这般孩儿心气。”

“阿爹,你与谢拾说话儿呢,数落女儿做什么?”阿茴拿他讲过的话来堵他,斟少许佳酿就火温着。

“习之有方,始得成器,你识人的本事尚须好好淬砺。还嫌前车之鉴不够么?那个一去不回的臭小子——”

“爹!”

阿茴倏地弹起来,花酿洒了一地。她双唇轻颤,眸光里流淌着深浓至极的哀恸,绵绵无绝,滋润着经年不改的执拗:“爹……别怪阿邪……他是、他是……”

阿茴两颊忽失血色,唇片乌青,体肤之上浮现藤状黑纹,蠕动不休,几欲破体。她痛得蜷作一团,喘咳连连,呕出的都是色泽间于朱墨的稠液。

“阿茴!”谢拾离阿茴较近,当即扶稳她。阿茴通体发寒,凑近暖热之物本能地缠过来,剧痛之中仍在呢喃低语。谢拾使她靠得舒适些:“我该如何做?”

伽罗族长一审阿茴腕上的黑纹,明悟往昔之策皆已罔效。他喉头收紧,近乎低喝:“速寻教王!”

临近岁末,族中庶务不繁。谢拾同伽罗族长将阿茴送到教王殿时,教王方指点焚术筹备来年岁初祭典,两人闻讯亟至。

焚术大惊失色:“怎会是茴月姐!”

教王道:“长老先至外间休憩。焚术备药,谢拾留下。”

“她!?”谢拾正以袖擦拭阿茴面上冷汗,教卫衣袍染着星点毒血。焚术若有所思,遂取石针予她,仍介然嘱咐,“要是不行,唤我过来。”才匆匆前去采药。

谢拾扶阿茴上榻。怪疾无并好转征兆,她抖如筛糠,一把钳住谢拾小臂,钳得死紧,却有欢喜的泪光盈眶:“焚……你回……”

梓虚默然,拿银刀割破尾指,诱使罐中蛊虫钻入阿茴口中。“取针。”他向谢拾道,“施你所学,尽你所能。”

谢拾确有所保留,被他一语道破,不由目光闪烁。蛊虫以毒血为珍馐,皮上可见隐约起伏,由此可知其行经轨迹。她依言行事,循着脉络逐一扎下,落针轻捷果断。走针之势极为霸道,乃险中求效,与她平素狡兔三窟的作风南辕北辙。

这套针法?!

曩昔之臆测在这昏昧大殿中被突来一锤击得雪亮,星火四溅,激起一阵无关躯壳的沉痛。但深究此事于时不宜——谢拾已逼出泰半毒血,黑纹暂退居阿茴肘部,仍似虎视眈眈。梓虚遂屈指驱咒逼退残余禁纹,隐微红光悄然纵入阿茴渗血七窍。

谢拾亦刺下末针。

饱足后的蛊虫胀至碗口粗,趁人不备哧溜一记滑回瓦罐。

“无事了?”她探着阿茴的鼻息。

“无事了。”教王道,即便薄怒已生,语调依旧克制得平淡无波,十数年如一日。“如意了?”

“如意了。”

隔岸观火半刻,换他隐秘曝露一霎,不算她亏。

谢拾遂浅浅一睆,姗姗退至刚好能令他看清她的地方。她身上还留存“惊”的残影,但浮光散尽后脱出的,仍是十数年如一日的凉薄,以及——愚弄居上者所独有的愉悦。

他忍受着痛楚,风仪孤傲端方:“自明日起,每日寅时末刻之前来教王殿接事。”

她谦恭道:“以何身份?”

“教王随侍。”他冷冷道。

——

此事过后,阿茴视谢拾如姊妹,他族侧闻,待她也越发和善。

既知谢拾被擢为教王随侍,焚术未表异议。他对她的“事功”判然耿耿于怀,而殿审与救护族民两事不啻是动摇了药师的成见。或两人不期而遇,他嗫嚅无言,眉头耷拉,曳着令她啼笑皆非的愧怍。

谢拾本欲借报恩为由与焚术结交。除教王之外唯一在殿上睹她做戏的人物,怎可能仅是区区药师?她三顾药谷不得一面,应是教王料及她避实就虚,故有所提防。她摸不透他九曲心肠,不便冒然刺探,只好安于职守,兼卜算乳燕入瓮的时日。

如一只贪婪虫蠧,悄寂地蛀食诸种或深或浅的恶意,化为养料,涵淹于南疆的腹地。

焚术未让谢拾闲等许久,甚至比她想得还早几日。

“之前多有误会,谨以酒赔罪。在下相信你有苦衷,但是,如果哪一天你辜负了教王的信任,贼害我南疆子民——医毒不分两家,焚术自有千万种方法令芙蓉骨求死不能!”药师将被赔罪人予他的赔罪酒一饮而尽,若不是酒是温乎的桂花酿,饮酒人末了还呛咳一记,还真有林下之士的落拓风流。

这酒……!

他意犹未尽地一瞥盛酒的小壶,又迅速板起脸,只差没直接在两颊书上“余甚正经,诚不女欺。”

“谢拾可没瞧见‘先生’赔罪的诚意呀。”

谢拾促狭地把桂花酿酾了个精光,煞有介事地晃悠空空如也的酒壶,他果不其然偷瞄过来,嘴角不自知地一瘪。她戏弄够了才将近于斟满的杯卮推至他手侧,“再罚一杯?”

药师一愣,不去接。她想起谢宁筠的惺惺作态,皮下窈穴再度拓宽,探出一截腐烂手爪:“算了,我说笑的。芙蓉骨声名狼藉,谢拾尚存自知之明,先生无需违心曲从。”

“在下没有违心!兄长焚邪孺慕梵业大人,他还在南疆时,常常与我絮叨。只是万没想到,你竟会是……”

“教王者,众心所归也,必非等闲之辈,可惜她的女儿却生得狼心狗肺。”谢拾鞭辟入里道。她晓得他不会饮这杯酒了,媚眼如丝揽过酒樽,雍然轻啜。桂花酿于她不够劲道,绵软得厉害,连微醺也求不得。“令先生大失所望,是么?”

“是。但谢拾是谢拾,前教王是前教王。仅基于彝伦就随便妄断,将自身期待强加于他人,对两者都不公平。”焚术甩脱辎重也似地松了口气,“你别叫我先生。”

谢拾舔舔指腹,心道: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

如此看来,那位教王还真有点儿意思。

“听来像是有感而发啊。不妨让我猜上一猜,你们兄弟二人也常被放在一道比较吧?”

“我何能及他!青芷长老说他‘天资禀赋,纵争强使气,亦不过小眚,’梓——教王赞他聪慜绝人,若非前教王力排众议,教王本该由他来做。我曾真的庆幸过……庆幸他离开南疆,可如今……不提也罢。”

“离开南疆?明知手足年幼、且阿茴心悦于他?”她似为二人打抱不平。

“我不知何故,但我想应与前教王有涉。至若阿茴姐和我……十年过去,该看开的早看开了。”

药师言语真诚,毫无机心。谢拾顿感索然,囫囵灌下整杯花酿和无用默稿,无心再打探,以琐谈为这回“赔罪”收束。

往事如魅,夤夜难解,谢拾枯坐到寅时,至教王殿敬候上命。内中始终阒静,她耐心再待一刻,径自推门而入。

室内情形令她一惊。

</p>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