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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鬼·外传·心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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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没多少缘分的师徒,在师父死后才有些响和景从的味道。

娄襄死后一日,娄昙跟着起了烧,辟烛憔神悴力,聚成实形日夜照看才抢回了在酆都前徘徊的少年,随之便人事不省了数月。

娄襄虽没啥本领,风光那会儿却也办妥件大逆不道的差事。老龙未死,“潛龙”(8)迫不可待要拉他下位。俗话道祸害遗千年,老龙到了日薄西山的岁数,一把龙骨还十分硬朗,缠绵病榻还多亏那逆子的阴险伎俩和娄襄的为虎作伥。

东宫如今坐实半边龙椅,心肝还未黑成炭土,把少年琴师当作是自个幕僚放在眼皮下护着——娄昙当时脑子准发了抽,没利用这契机谋个高位,倒为他没怎么上心的孩子讨了几日平安。

抵不过他命薄如纸,拿命和良心换的平安也就一张纸那般轻贱。

昭定七年初,老皇帝众望所归地宾天了,后人称他哀帝,但观他一辈子称心如意,也不知有哪里可哀。

郡县依旧有狡吏横征暴敛,依旧有布衣贴妇质儿,一出门满街都是同一张麻木无光的脸,说日子苦吧,偷得浮生半日亦是天大运气——淄州城破了,北狄势如破竹,几城之隔的晏都又还能保多久呢?

昭定七年夏,国都破。

新君是个妙人,毒害老子谮害手足的杀伐果决遇上万俟一族的铁骑就成了孬种的奴颜媚骨。国破那夜,新君受降。古有朱瑱自刎、废帝自焚,孙子明苟且偷生、李重光赋词悼国虽远不及前者(9),也好歹有个人样。他连泥水里打滚的人也不想做,甘做条兽伏的牲畜,自然也护不住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琴师了。

辟烛再出时,已是娄昙被关在禁宫琴房中的第三日。

娄昙瘦了些,精神却很好,还有闲心数点蔷薇花瓣,见琴灵以原貌现身不由笑唤:“辟烛。”

辟烛琴边飘着一个体态修长的白袍男人,形容已模糊了,娄昙几日前誊的《基义》挂在墙上,透过那缥缈的影依稀可辨。

他一叹:“不,师父。”又弯了眉眼道,“你且让我把话说完罢,这些天可憋惨了。”

“……”

娄昙看了这么多年幻境里的假蔷薇,待得了真物想赠予师父,不料没等着人,摘下不久便枯萎了。他想这临别礼当真寒碜得拿不出手,借袖藏住,道:“师父,我想好啦。那帮贼子——总说大晏男子像娘们,我定要叫他们把这句话吃回肚里,给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大晏男儿!”

这少年说得豪情万丈,说得辟烛透体冰凉。

他昏睡数月,自有好事人把他苦心营造的假象擦净,还原那不堪回首的事实。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阿昙,已全明白了……

“阿昙你——”

“师父,你待我说完。”他站起来,脚上的镣铐沉沉拖在地上,“十五年护佑之情,十年师恩之重,娄昙谨记。可事到如今——徒儿不能再由你护着了。我晓得师父想做什么,可这回容我使使性子。我是晏人,哪怕国祚尽了,国基朽烂透了,我仍旧是个晏人。我娄昙要让他们知道——”他眼底燃着团明亮的火,字字沉冷,“国可夺山河可崩,而晏人魂骨,他们一辈子也休想毁去!”

是,你确是晏人,生于晏土长于晏土,悲欢苦乐里走过十六个春秋。

可这国却予了你什么?!要你用命去还?!

予了你……

什么……

“我不能再陪师父啦。”他笑说,“十六年费力瞒我,可把师父累惨了,我却……”

他的师父会永永远远地重复见证人事兴衰,会在百年后寻得更乖顺可心的徒弟,而终究与他无关了。

娄昙跪下来重重叩首三次,叩得额头红肿:“师父你也曾说,若琴主有命,琴灵唯有依言从之——”

“娄昙你敢!”

娄昙满怀眷恋地望了望狭小的窗格,屋外蔷薇开得正好。他活了十六年,还没走一遭街坊闹市,还没品鉴《高山流水》中描绘的湖光山色,还未给半生凄怆的娄襄立衣冠冢,还未——与师父真正地放过一回天灯。

原来还有这么多憾恨……

他泪流满面,将陪伴多年的琴灵封在了琴中。

“……对不住了,师父。”

——

再醒已在荒坟前。

冷鸦利箭般穿梭过天幕,停在一棵扭曲的老松上,少顷才掠至累累白骨边。

将士的刀卷了刃混在尸骸中,放眼望去清一色皆是沾血甲胄,也有未染红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光。

辟烛一具具辨识过去,内心静得翻不起一点碎浪。

辟烛知道阿昙在这,一面无比抗拒去见证他养大的孩子是个何等凄惨下场,一面又混混沌沌地想,双亲弃了他,这国弃了他,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再弃他而去了。

娄昙死前被逼穿上一套鲜红的裙,在血甲银刀里醒目至极,他找得不很吃力。那角裙像旌旗般随风招展,像余烬复燃的火,执拗纯粹,又有些形单影只的孤独。这具年轻的死躯浸在月光里,胸口鞭痕交错如网,紫红血点密布,烛油烫痕从季胁延至下极,半身成白骨,只剩零星肉沫沾于其上。

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而今成了一堆残骨。

琴灵费尽气力凝成实体,颤着手抚上少年紧闭双目。

“阿昙……你素来怕疼,怎么就敢——”

辟烛不愿想娄昙是以何等心境赴死的。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死于少年,不得善终。无人为之殓骨,无人为之嗟悼,或有冷鸦为之悲歌一曲,也仅是啖肉前假惺惺的泪。

世人所食之果,皆由之自取。辟烛向来如此笃信——再品斯言,只剩下满腔悲怆。何谓回天乏术,何谓天道不仁……他是真真切切地领教了。

未几,这犹如风中残烛的琴灵微微一笑。

——不。

他答应阿昙要一起看回天灯,切不可食言。

辟烛从琴中挖出养魂珠,有零碎的光点从娄昙的遗骨上聚到珠内。他的魂体渐趋透明,少顷隐现黑气,眼角亦描上邪性的朱红。

护不住琴主,琴灵又何须存世?不若做只孤魂野鬼。

阿昙会替他承琴灵的宿命,虽然也可能孤苦百年,也可能尝到这等心酸滋味,但至少……能好好看一眼,这片他为之而死的大好河山。

辟烛收起娄昙的骸骨,掐指算出下一代琴主的踪迹,与风沙一道往北处去了。

——

烽火连天,震醒了蛰伏祭堂下的鬼患。

所幸巫伽村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神迹:祭司邬桑天赋异禀,少通兽语,必成大器。

吹得天花乱坠,一顶顶高帽扣下,连邬桑也给灌得一脑子迷魂汤,险以为自己不是武曲下凡,就是紫薇临世。

有的是真心实意地仰慕这个刚变了公鸭嗓的少年,也多的是不服气,赶趟子煽风点火加油添醋——错了错了,该是锦上添花,牛皮吹得越大,破皮漏气后露得丑就越多。

大难在即,村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邬桑临危受命,左手提一罐热腾新鲜的鸡血,右手掌祭司节杖,腰背一把据说是诛邪实刚从砧板上取下的菜刀,恍恍惚惚晃到封印恶鬼的祭堂里。

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祭司对着乱窜的恶鬼一脸空白,手也不知往哪搁。

故当一只恶鬼有意襄助时,他病急乱投医地答应了,又傻兮兮地把本应绵长的寿元砍了半乖乖奉上。

那鬼有个挺拗口的名,生得眉清目秀,背着一把通体血红的被他称作是琴的玩意。说来也怪,他戾气甚重,祭堂千百个鬼灵加起来望尘莫及,那把半刻不离身的琴却灵气充盈,邬桑想其中多半藏着故事,却也不便问。依他的说法,他以己身和琴上灵物镇守百鬼,攒百年的功德福报来修补故人魂魄。

邬桑并不怎么信这套说辞,他冷静下来后耍了个心眼,要求这鬼物与他要救的残魂一并封入阵中——万一他中途变卦呢?

如此苛刻的条件,那鬼物不假思索地允了。

邬桑见他爽快至此,反而感到愧怍起来。

春花秋月又几度,当年手足无措的少年洗去稚嫩,无愧村人期盼地长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梁柱,稳稳支起整个村落。

八月十五,玉盘高挂。

祭司衣着常服,边哼小调边甩着酒坛往祭堂去。

逢秋封印效力最弱。辟烛坐在祭堂前边能照着月光的一小块地方,他身边立着一个不高的少年,远看像一缕造型奇特的轻烟,近看像一幅徒有笔法不得神韵的古画,眼神空洞茫然,左眼下生了颗不吉利的黑痣,可惜了一副好相貌——细看却有几分面善。

邬桑启了酒封,佯作着迷嗅了嗅酒香,借机审视这来历不明的纤弱少年:“这就是你要救的孩子?瞧着——”他一瞥正专心致志雕刻木人的琴鬼,意味不明道,“你俩缘分不浅哪,出自两家还有九分像,上辈子是父子罢?”

琴鬼搁下刀,淡声道:“废话少说,酒来。”

邬桑:“你答我个题,我就给。”

“欠人酒还讲条件?邬桑,你越活越回去了。”

不就是某年某月不小心磕坏一个装干花的瓷瓶,至于这般斤斤计较么?

邬桑干了整坛酒,意犹未尽地以舌尖把两片唇抹了遍,翘腿枕着酒坛,内家功夫修得灵光,也不怕闪了脖子。平日不苟言笑的祭司衣襟大开,抖虱子似的晃着腿,像要把一身约束丢个精光,活脱脱游手好闲的无赖,哪有半分威信可言。

他口齿清晰道:“南边来了几个避难的憷头(10)——”

“狗嘴吐不出象牙,说人话。”

“哦,几个逃难的小子,背着那劳什子琴……我一时兴起,拿你名字打探了下。恰巧前阵子又看了本怪谈,大意是水鬼找着了替死之身,披着人皮兴风作浪。”这厮拐弯抹角了几句才绕回中心,鬼都知他在胡扯。“我怎么看你那么像急着替死的那个?”

辟烛雕着木人:“本来就是我欠他的。”

邬桑快人快语:“来来来,明月正好,又有美酒助兴,不妨掰开细说?”

“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白活太久,死活学不会认命。有日顿悟何为无力回天,已为时晚矣。”辟烛揭开酒封,他身边少年魂魄受损,弹指间就散了形,“故事无味,不宜下酒。”

邬桑踩到他的痛处,见好就收,话锋一转道:“我算算寿数所差无几,过几年就得喂鬼去了。那帮不成器的混小子要是撑不住恶灵反噬,还劳你多多担待——我看你行事愈发邪乎,别着了道,化作厉鬼可是要挨天谴的。”

辟烛:“无妨。”

百年轮回即将开启,他以偷来的几年集起阿昙魂魄已是上天馈赠,昏睡百余年正好借养魂珠温养残魂。如今他与阿昙共命,皆受阵法牵制,待百年后阿昙真正成为辟烛琴灵……为除封印禁锢,他还需再“杀”阿昙一次,方可消除养魂珠上的印痕。

至于他自己……老老实实受恶鬼该得的惩处便是。

邬桑听完长笑:“好算计,也很拼命,敬你一杯!可怜我邬桑一世英名,尽毁于交友不慎。”

“你我算什么‘友’?”

“战友、酒友、损友——哎呀呀,不得了,还是过命的交情,哪算不得‘友’?”

“……强词夺理。”

银盘清辉耀万里,萤虫提灯从葳蕤草木间飞出,充作山下万家灯火。清风徐来,扫得碧叶如波。一年一岁,就如尘埃般轻轻地被风扫了过去。

——

娄昙整饬琴谱时捡到本缠着灰丝的小册。

大概是经常为人翻来参阅,每页都卷着角,看着像被人用心压平过,可翻得过于频繁,倒像这书册本就是弯着角似的。

他信手翻到一页。

——承乾十九,阿昙值龆龀之年(11),落牙后啼哭不止,闻之闹心。

——承乾二十,阿昙贪食酒酿,小儿憨状可掬,特为记之。

——昭定元年,阿昙始阅汗青册,能触类旁通,甚好。

……

其中有一处特地折角做着标记,其上所记如下:

麻黄二钱、桂枝一钱、甘草五分……甘草数仁济堂最佳,桂枝取近含光门陈记药铺为宜。

另置蜜饯少许,阿昙怕苦。

(完)

注释:

(1)粉头:古代对妓女的一种称谓,引申为不正派、不规矩的女人。

(2)舞象之年:古代男子15岁-20岁时期的称谓,是成童的代名词。

(3)《猗兰》:猗兰,汉族古琴名曲《猗兰操》的省称。

(4)狸奴:指猫。

(5)“妇之从夫,终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出自司马光《通鉴》

(6)岩邑:险要的城邑。

(7)黄豆大小铜铃:指缅铃。

(8)潛龙:即潜龙。典出《周易》卷一《乾卦》,此处比喻圣人在下位,隐而未显。引号反讽。

(9)皆为亡国之君典故:

朱瑱:后梁末帝朱友贞,913年即帝位,923年为后唐所迫自杀。

废帝:后唐废帝李从珂,936年无力抵挡石敬瑭与大辽军队的进攻,自焚于洛阳,终年51岁。

孙子明:三国吴废帝孙亮,子明乃字。252年孙权去世后即位,太平三年(258年)废为会稽王。永安三年(260年)被贬为候官侯,在前往封地途中自杀(一说被毒杀),终年18岁。

李重光:李煜,字重光。

(10)憷头:方言。遇事胆怯,不敢出头。

(11)龆龀之年:指孩童、垂髫换齿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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