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2）

游枝借了朋友在奥克兰海边空置的度假别墅暂住。两人一下地就直赴葬礼，现在俱是疲乏，就匆匆对付了一下吃食。他们各自住在二楼相邻的两间房里，游禾吃了两口便直接回房关上了门。游枝在航班上几乎没怎么休息，又因为生物钟时差问题，还在傍晚就已经困倦不已。可他总归不太放心，所以睡觉时并未锁上房门，留了道缝。

半夜里他是被门外细微动静惊醒的。等他爬起来再仔细一听，才察觉到是风吹动了走廊墙壁上的摆件。他披上一件针织外套走出去，看到游禾住的那间房门敞开，风就是从那里面鱼贯而出。

他走到门前，屋内一片漆黑，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月光芒才能看到一个人影朝外坐在窗沿。夜里的海风比白日张扬许多，鼓动起那人的发丝与衬衫，呼啸的风声伴随着大海急促的潮汐声涌动在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叫游枝没由来地突然心慌。

他飞快跑上前从后面一把拽住游禾的胳膊肘将他用力往里扯，游禾被他吓了一跳，半个身子歪进了游枝怀里，抬高的左手上还夹着烟。

游枝看了眼窗外，迅速冷静下来。

不知为何，他刚刚产生一阵巨大的恐惧，好像游禾随时会从窗边消失。但是此刻看见窗外又陡然反应过来，这里不过两层楼高度。

于是他放开游禾，整理了一下自己方才失态的情绪。伸长胳膊捻走游禾左手上的烟，在窗台上摁灭。

游禾悻悻地坐直身体，双手撑在窗沿。半晌，游枝问道：“干什么呢？”

海风放肆地缠绕在他们之间。游禾指了指远处被黑夜吞没的海平线：“看海呢。”

游枝插兜站在旁边，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也顺着游禾的目光去看那大海，黑咕哝咚并未看出什么花样。于是他又低头看了看游禾，发现游禾看得很入神。

“在想什么？”他不禁问道。

游禾笑了笑：“想我外公呢。”

这答案倒是始料未及。

游禾还是盯着远处，他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好像随时会被吹散：“游杋跑来同我道歉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外公。然后忍不住一直在脑中回放他的模样。我外公去世前最厌恶的人就是我，多神奇啊，我那会才多大呢，就好似和他结了深仇大恨一样。”

“...他觉得我妈妈的病归咎起来全是我的错，我是我妈妈此生最大的污点，也是他们家族的污点。我是赔钱货，吸血虫，害人精。他一辈子活在书香世家，骂起人来还不是这些个词。可怜他在去世之前都没见到我和我妈踏进游家的门，若是他多撑半年，指不定就该多喜欢我了。不过也说不准，他或许还是会渐渐对我失望透顶，就像我妈妈老抱怨我顶没出息，在这个家里拼不出名堂，无法讨爸爸的欢心。”

游枝静静地听着。

“我妈妈她啊，想要的太多了，既想要他的钱财，又想要他的感情，他的注意力。当初她生下我，就是为了获得一张游家的入场券。她生病是因为爸爸，她曾经想丢掉我是因为爸爸。她希望我乖顺，希望我变成对公司来说有用的人，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可以让爸爸在我们身边留得久一点。然后这次她彻底扔下了我，不会再寻我回家，是因为爸爸不要她了。那么我呢，我呢？”

他忽然无法再说下去。默默哽咽了许久。他想让这海淹没一切，把自己卷到浪中，卷到天上，卷入这黑夜中。

良久，他才又一字一顿道：“从头到尾，我算个什么呢？她总说她爱我，世上只有她会真心爱我，我并不相信的，可又只能去相信，不然还能怎么办，我相信她爱我，这样我才能拥有她的爱。”

“......你知道吗，其实无数次，无数次我都想跟她说，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啊，我并不想出生啊……我不想的......”

游枝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实在不擅长这个。他只能揽住游禾的肩，把和他一样人高马大的游禾拥在怀里。游禾的脸埋在他怀里，像小兽一样啜泣。

游枝学着游禾对待游杋那般，用手指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这是二十六岁的游禾，亦是二十年前那个怯怯地跟在林月浅身后进入游家大门的游禾。他穿过二十年的漫长夜幕，在这涛声与海风之中去安抚那个漂亮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