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2）

他个子高，低着头弓着身体，姿态很是怪异，他上半张脸隐在刘海垂下的阴影里，只看得见发抖的嘴唇和泛白的唇瓣。

那天放学回家的少年，没有去河边的路，而是用着这个姿态慢慢的沿着马路走回了家。

楼下的邻居看见他，语重心长的说：“你可气死你妈妈了，马上高考了怎么能谈恋爱呢？”

他嘴唇蠕动，依稀可以看见口型：我没有。

可是谁又会听他的解释呢。

从来没有人。

晚上在天台，他还是没有再开口。

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呜咽出声，声音像是被扔掉的小狗，拍打着听者的心脏，心疼、怜悯、又无能为力。

事情像脱了轨的火车，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横冲直撞而去。

高三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调剂品，有人凑在一起乐此不疲的转述着那天看到的场景，有人在少年边上故作好奇的跟旁人聊起那位气愤的母亲，有人在少年面前打听那位写情书的女生。

还有些无事可做的同学，凑到少年跟前问他：“你怎么把情书交给自己妈妈啊。”

“你是不是还没断奶，什么都跟妈妈说。”

“那个女孩子也怪倒霉的，喜欢你这么个东西。”

“我要是她，非找人打死你。”

“你妈真是女中豪杰。”

“你这样的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妈宝？”

少年弓着身子，不说话。

他如果解释了情书不是自己交给母亲的，而是拿出来的时候被她看到了，原因是因为他从初中开始就被要求不准关房间门，肯定会换来另一波的嘲笑。

你还真是个妈宝啊。

睡觉都不能关门，妈妈要半夜给你换尿布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啊。

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啊？

他很久没有去河边了，也很久没有再去天台。

他不再对着邻居礼貌的打招呼。

邻居跟母亲说他变阴沉了，他面无表情的听着，像是这些评价都跟他无关。

就这样吧。

他以为就这样了。

可是在某一天放学的路上，他被人堵了。

那些人把他围在墙根，狠狠的踢打他，最后扯下了他的裤子，问他的JB是不是镶钻了。

他一声都没吭。

人散了很久了，他蜷缩在地上发抖，然后慢慢的坐了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摸了摸脸上的淤青，一脸漠然。

他想带着这些回家，给他伟大的母亲看看，这是她送给他的，大礼之后的赠品。

母亲发出一声尖叫，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谩骂。

因为跟他不需要斟酌词句，方言的咒骂使用的炉火纯青。

“你要死了，早恋就算了，你还打架？”

“这都快高考了，你竟然跟坏孩子混一起打架？”

“是不是为了上次那个女孩？跟人争风吃醋了是不是？”

“我就说倒贴上来的女孩子就是贱，把你变成这幅鬼样子。”

“你没女人不行是吧？跟你那个畜生爹一样的，不气死我不罢休是吗？”

“小畜生，小畜生。”

少年捏紧的拳头放松开来，低着的头慢慢的抬起来，舞台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一片冰冷。

他不再无声的辩解，嘴唇紧紧的抿着，静静的看着眼前状若癫狂的母亲。

天色黑了。

女人的声音小了下去，嘴巴却一直张张合合，然后寂静无声，像是被按了静音，舞台音响中传出了纷杂的声音。

邻居说：“你儿子自从谈了恋爱之后怎么阴阳怪气的。”

老师说：“成绩固然重要，但是为人处世也很重要，你不应该让你母亲闹到学校来。”

同学说：“走开。”“让开。”“滚开。”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头痛难忍。

渐渐的一道苍老的声音慢慢响起。

“我孙儿可怜啊。”

“奶奶疼你。”

“我孙儿可怜啊。”

“奶奶心疼你。”

少年眼神茫然，张张嘴低声叫了一句：“奶奶。”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我在跟你说话！你叫那个老不死的干嘛!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少年一边喃喃着一边转身冲出门去，跑到了许久未去的天台。

他面露微笑，向着柔柔的月光，向着漫天的星星，一脚踏了出去。

“砰。”

巨大的声音在小区里响起，底下传来了尖叫声，远处急救车鸣笛。

天亮了，小区的邻居们又凑在了一起。

“你听说了吗，25号楼高三那小孩跳楼死了。”

“作孽哟，那栋楼其他住户不气死了，跳也不找个远点的地方。”

“听说是失恋了跳下去的。”

“早恋害死人啊。”

学校的同学们交头接耳。

“我要是有那种妈，我也死了算了。”

“高三压力大，正常的，去年高考不是也跳了几个吗？”

“我们不就看了下他的JB吗，这就跳楼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

那位伟大的母亲站在医院看着少年僵硬的身体，满脸是泪，眼神却带着恨意。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一点担当都没有，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

没人知道这位少年在河边的时候绽放的笑容，没人知道他在天台呼唤奶奶时哀愁的眼，没人知道微风也会拂过他清瘦的身躯，没人知道他未出口的话语，没人知道自己是凶手。

一百二十八位凶手，一步步的推着少年走到了天台的边缘。

但是没人知道。

幕布慢慢的拉上，灯光却没立刻打开，观众席一片沉默，直到程朗边上的那位母亲，陡然的哭出声来。

她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