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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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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依旧雨声淅沥,不知过去多久。秋雨下起来连绵不绝,徒添愁绪。天空中一只断雁亦无,只有西风不减狂心,钝刀子一般割在人身上。

李契兰低头,只见自己身上罩了件外袍,替他挡去三五寒凉。既然醒来,无法装作不知,李契兰起身将外袍披在它的主人身上。

严味回头才知他醒了,无意间碰到他的指尖,触手冰凉。严味没说什么,只重新将外袍裹到他身上。李契兰愣了愣,没有推辞。

二人站在亭中听雨,相对无言。山中遇雨,自然看不出天色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两人一直站着,看亭檐的雨脚断了又续。等这场雨终于过去,两人才慢慢下山。

回去的路上李契兰就开始咳嗽。严味回头看他几次,知他素来身体不好,不由目光露出担忧。李契兰忽冲他一笑,摆手示意无事,倒令严味呆了呆。

才下山,夜幕就拉下来,李契兰恍惚一阵,原来他二人在山中待了一整天。山下守卫见两人下来,恭敬问是否需要车马。李契兰看严味一眼,道不需要。两人便提着守卫给的灯笼,安步当车,顺着官道慢慢走。

这时辰城门已经关了,李契兰不是没办法叫开城门,只是突然不想回画院,便与严味商量道:“夜路泥泞,苏家在附近有处庄子,不如我俩去借住一宿。”

严味点头同意。

这处空置的庄园是春日踏青的好去处。画院生徒苏全与二人关系亲近,少年爱玩闹,一到春日便呼朋引伴,来此效仿兰亭曲水流觞之风雅事,两人对此处并不陌生。

管事认识二人,恭敬引他们进去,不料主屋的灯亮着,李契兰以为苏翰林也在,倒是巧了。不想没见到主家,道见了一位少年郎。

两日之内李契兰见了他两次。李契兰不是容易被容色吸引的人,自己就因相貌出众,曾与惯爱美人的道君皇帝传出过流言,而这时他的目光竟黏在少年身上,忽感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庄殊一眼看到严味,甚为惊喜,眼眸瞬间被点亮,讶道:“师兄,你怎么过来了?我昨日刚到京城,正待去拜访师兄呢,你却先来了。”

李契兰回过神,知道严味的父亲曾经收过一个徒弟,想来就是眼前少年了。见他与严味举止间甚是亲密,搁平常李契兰是不喜严味与旁人拉扯的,只是这严呆子日后要牵谁抱谁,都与他没干系了。

庄殊这才转向李契兰,互通姓名。听闻他便是那位“李待诏”,一时神情丰富。

这一晚,师兄弟二人促膝而谈。李契兰提议来此正是想与严味多待片刻,被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搅和了去,只能独自叹气。

翌日庄殊跟他们一起进城,不想一直跟到了画院,李契兰才知,他竟是要来此做生徒。如此严味回乡便耽搁下来,待庄殊安置好再做打算。

庄殊来京,最兴奋的要属翰林苏学士的幼子苏全。苏、庄两家是表亲,二人幼时即玩作一处,后来庄殊才随着家中生意去了楚地。兄弟二人感情虽好,苏翰林却不甚待见庄殊。作为读书人,苏学士自然也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虽未瞧不起这门表亲,却对庄殊自幼于画画展现出兴致颇有微词。

不巧,庄殊一走,苏全便吵着要学画,苏学士就是打断了他的腿,也止不住他的念想。事情闹大,教道君皇帝听闻了,亲自过府来看,很是夸奖一番。苏学士看着小儿的鬼画符欲哭无泪,心道往日伙同一帮老臣劝谏狠了,皇帝这是故意要给他难堪。

就这样,苏学士的小儿子便进了画院,整日里洒墨调丹,四书五经算是荒废了。苏学士无奈,只得请旨让画院的学生们学些明经讲义。苦练画技之余,还得跟太学生一起学半日,闹得一帮画生苦不堪言。

不过自打苏全入了画院,此前持观望态度的世族大多乐意将子弟送进画院了。毕竟本朝摊上这位道君皇帝,将儿子送入画院,可比将女儿送入后宫更易光耀门楣。君不见那公相蔡元长,就是靠一手丹青深得圣心,拜相显贵的。相比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地方小县上慢慢熬,练得一手画技恩宠来得快得多。趋之若鹜者众,画匠虽多,堪称国手者却如凤毛麟角。

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有了这翰林图画院,画院考试却是从本朝兴起的。最初是那位天子心血来潮,后来便沿袭下来,纳入了科举。按说庄殊须待明年春初通过选拔考试,方可入画院学习,不过苏夫人走了门道,让他先进来跟苏全一起做个伴,明年再走个过场便是。

画院虽隶属国子监,画生与太学生却是各为派系,常起纷争。起初为学习文化课程方便,画生们也入了太学,后来干脆分了出去,各不干涉。

庄殊只去旁听了一日,便觉无趣。他自幼是个聪颖好学的,要较真起来,念书倒不定比太学里的差。指派来画院讲经的夫子对着这群画生,自然也没那般用心,庄殊听得瞌睡连天,被夫子当作靶子拍了一记。书脊忒硬,打在脑袋上直教他泪水涟涟。

到画院的第一日,庄殊遂出了名。

庄清岱?啊——就是孙夫子课上那个边出口成章边眼泪啪嗒掉的小子哟。

下了学,苏全将课本一卷,便去看庄殊被夫子敲了一记的脑袋。庄殊边揉着,边跟苏全打听着李契兰。

“李大人呐……”苏全眨了眨眼道,“他脾性可不大好,你何苦来寻他?”

庄殊苦笑,他脾性不好,莫非旁人脾气就好么?在楚地时他磨着一位须白老者学艺,不料老头子脾气忒大,非关门弟子不肯指点。庄殊早年已拜了严味父亲为师,哪里肯再投他门,若非如此,他何须舍近求远。

晚饭后,画生们各自散了,或回屋练字习画,或月下散步消食,也有纨绔子弟三五成群去勾栏寻欢。庄殊打听到待诏大人们的住处,便斟酌着说辞去寻李契兰了。

李契兰才从府库回来,被他堵在自己住处的门口。

听懂庄殊话里的意思,李契兰只哼一声,线能勾直了么。

他比庄殊高半个头,庄殊转溜着眼珠看他时,便像是在翻白眼。李契兰忍俊不禁,在他面前破了功,不想丢了前辈的面子,立即掩饰般抓住他的手腕。揉捏一番,还真摸出问题来,李契兰不禁问道:“伤过?”

庄殊愣了一下,微微动了动手腕,如实道:“几年前摔折过,不大能使劲。”

李契兰道:“骨接得很好,万幸。只是写字作画,全靠这腕子控制力道,重了轻了都成败笔。”

“我练过。”庄殊收回手,不想被李契兰看轻,便思索该如何证明。想得入痴了,竟跟在李契兰身后入了室,就着他桌案上的纸笔,提笔便写。

待他搁笔,墨迹尚未干透,反着幽幽的光。李契兰看着力透纸背的铁画银钩,正是当今道君皇帝独创之体,失笑道:“胆子不小。”

庄殊笑得有些腼腆,急忙将纸张揉了,毁尸灭迹。

“指法不错,腕力……”李契兰又捏了捏他手腕,“使力的方式不对,长久下去,于经脉有损。”

庄殊挑眉问:“那当如何?”

“莫心急。你才来了两日,怎知这画院教不了你想学的?”

庄殊抿唇,抬头望着他,道:“来年春一过,我便十八岁了。”

李契兰奇道:“十八岁又如何?”

李契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又低下头去,小声嘀咕着,“十八岁,就追不上他了……”

“追不上谁?”

庄殊揉着自己半截腕子,半晌只道:“领着我入这行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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