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儿(2/2)
芸娘冲进屋内,把木盆往架子上一放。
九儿错愕地盯着娘亲,抱紧了新缝的小袄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穿上——都快宵禁了,这是要去哪儿?
芸娘顾不得解释,抓起压在枕头底下的钱袋往怀里一塞,拉住九儿就朝外跑。
九儿手腕生疼,慌张道:“娘,我们去哪儿啊?”
芸娘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巴,示意他不许出声。
盼巧芝云二人正在谋事,忽然听到一声稚嫩的叫喊,顿觉大事不好。开门一看,隔壁果然人去房空,急得她们高声叫喊:“来人啊!芸娘偷了银子逃跑了,芸娘偷了银子逃跑了!”
家丁闻讯,纷纷抄家伙赶来,齐举棍棒,追向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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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俩奔至坊门,一个守门的老仆正在哆哆嗦嗦地掏锁。芸娘急红了眼,奋力推开他,带着九儿夺门而出。偏偏在这紧要关头,长街另一端出现了莲池家丁的身影,饿狼般扑杀过来。
坊内的喧哗也渐渐近了,就快冲破大门。
落日西沉,红轮似血。
芸娘拽着九儿的手,在渭州长街上仓惶奔逃,拖长了两道无助的人影。
栾北的宵禁制度极为严格,一旦歇市,坊区必须全部挂锁,只留主干道供夜巡士兵走动。里弄之类的小路大多都在坊内,此刻已经不能进入。母子俩无处藏身,慌不择路,却不敢稍作停留。
背后的家丁越追越近,只要慢上一步,就会被利爪勾破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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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漫长的时日里,九儿一直忘不掉这一晚。
这一晚的夜空没有星光,往日璀璨的星芒都沉入了云幕,像是要永远黑暗下去,再也等不到天明。
三更时分,他躲在一艘陌生客船的甲板角落,缩着薄衣瑟瑟发抖,手中攥着娘亲给他的福字钱袋。抚过袋口细密的缝线,恍惚间还能感受到娘亲的体温。
江浪翻滚,拍打船身,山峦巨大的黑色轮廓从船舷一侧缓缓移过。
泪水不断砸落下来,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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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精疲力竭的母子俩仍然没能摆脱搜捕,被逼上了渭州最大的八仙桥。莲池家丁兵分两路,意图左右围堵。
渔网待收,活鱼挣跳。
九儿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再也迈不动步子,扶着栏杆直喘气。芸娘握着他的手,望着不远处一艘正向八仙桥驶来的客船,寒风吹起了满目血丝。
那一刻的时间,比桥底的流水还要湍急。
错失一秒,代价就是陷落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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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儿,你专心听娘说。”
芸娘跪了下来,掏出钱袋,将穗子紧紧系到九儿腕上,边系边嘱咐:“他们不会把娘怎么样,可你必须要逃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从今往后,生也好,死也好,不许踏足渭州一步,记住了吗?!”
九儿怔怔地点头。
“好。”
小手覆上娘亲的脸颊,摸到了一片濡湿。这般年岁,还不懂世事因果,他却已经知道,他和娘亲永远不能再见面了。
“娘。”他难过地唤道,“娘。”
芸娘一把抱住他,在他的面颊上用力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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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桥下,客船带起的水浪声愈发响亮。
芸娘最后一次抱紧自己的孩子,依依不舍地亲吻,然后猛地将他托起,在他惊惧的尖叫中,将那小小的身子从桥顶抛了下去。
下坠的风声呼啸而过,直到摔在坚硬的船板上,九儿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小拳头微微握紧,指间只有无形的空气流过。
那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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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残忍的失去,是连告别的机会都不曾为你留下。
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天地倾覆,时光消亡,往昔熟悉的一切都已远去。因为记不起它离去时的模样,连怀念都成了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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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随流而去,九儿呆呆地伏在甲板上,突然听见了娘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九儿,别让男人碰你!答应娘,一辈子都别让男人碰你!他们不配,他们个个都是畜生!”
男人?
可我自己……不也是男人么?
九儿听不明白。
他颤巍巍地爬起来,回头望向了已在身后的八仙桥。
只见猩红色的大片晚霞中,娘亲站在桥头,抓着栏杆,发髻凌乱,布满血丝的眼眸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答应我,九儿。
答应我。
九儿读懂了娘亲的口型,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芸娘凄楚地笑了。她爬上栏杆,在家丁将手伸向她的那一秒,纵身一跃,坠入了湍急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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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忽然寂静无声。
视野中只有一座空旷的八仙桥,陨落的日轮里,映着不能再现的音容笑貌。
久悬的眼泪终于砸进了河中,燃烧起翻滚不息的浪。九儿双膝跪地,面朝八仙桥的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娘亲,九儿一定听话。
娘亲,九儿一定会好好的。
娘亲,九儿会想着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