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夜(2/2)
告别的那天,花影亲手为梁老敬上一杯茶,而后郑重叩首——他其实并不清楚学艺的拜师礼这么行起来合不合适,但这已经是他学过的,最重的礼了。花影不知道的是,他离开时回头看的那一眼,看见的那道杵在门口目送他远去的佝偻身影,会是他与这位老人见的最后一面。梁老是在66年的春天走的,无疾而终,很安详,很幸运。
花影就这么安顿了下来,靠着临行前梁老特意塞给他的一点钱,把屋子稍稍修整了一番,简朴,但好在干净舒适,门前院内重新种起了审美阵亡的菊花,勉强算是个窝了。他这短短的一辈子都是以戏为生,从没考虑过还能干点什么别的。一开始过得很是迷茫与糟糕,后来也慢慢步入了正轨,他干不了重活,就只能散养些家禽,做些从前跟着顾念之瞎混时学的小手艺。他有一手清隽的字,偶尔帮人写写家信挣钱,村子没人知道他是号什么人物,只当他是个文化人,名叫顾影,无父无母。渐渐地,也有人家请他给家里的孩子教教识字,好歹算启蒙。难得平静。
一年,两年,三年……他以为这辈子就要交代在这样索然无味的日子里了。有不少人上门给他说过亲——他的长相和气质实在太出众,却都被他一个凄然的微笑,拒了个干净。他心里明明清楚,他可能等不到他的念之了。他们之间隔的,何止是不可跨越的海峡,何止是那道封闭政策。可他还是自欺欺人地留有那么一线希望,无来由的希望,那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永夜终于向他露出了真正的獠牙,一切才刚刚开始。
那是从未有过的混乱年岁。所有的道德伦理,所有的规范准则通通被踩碎在脚下,高贵变低贱,美丽变丑陋,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到处都是代表正义的标语,到处都是高喊着的正义口号,到处都是维护着正义的人群,可是正义在哪。
戴着红袖章的人彻底揭开了花影“人模人样的伪装”,露出他作为“反 动 敌 人”,作为“京剧毒 瘤”,作为“流 氓 鸡 jian 犯”的肮脏本质。数罪并发下,人们这一场怎么也演不完的闹剧里,终于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演员。
可怜的小菊花好不容易长成了繁茂的一大丛,又顶着一个个绿花苞被踩成了一摊绿泥。居然有人记得他还有个浸透了人民血汗的镂花木盒,于是人们一拥而上把他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怎么也找不到盒子在哪儿,最后索性将这本就老旧的小屋砸了个稀烂。
他被押送着四处游行巡演,批斗一场接着一场,拉满了横幅的广场总是人头攒动,喊出的口号总是震耳欲聋,胸前的木牌总是翻着花儿地写着他的罪名,总有新的拳脚落在他身上,总有不重样的侮辱与谩骂吼进他耳里,总有泛着恶臭的唾沫和泔 水喷他个满脸。
当他被按着推光了半边脑袋的头发,剃刀粗暴地蹭破了他的头皮,留下好不均匀的血痕;
当他被胡乱抹着可笑的妆,脱 光了衣服,穿着大红的肚兜和裤 衩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游行展览;
当他被人抬着朝村口的粪 池里扔,当秽 物漫过他的身子,当粘腻的蛆虫爬过他的脸颊并试图往他嘴角里钻……
他想,我死了算了。
多少个遍体鳞伤的夜里,他躺在破烂的床上,望着屋顶漏下的月光,一脸死气。柜子里有够长的布条,灶台里有还算锋利的刀,院子里有口映着月亮的水井,再往远些,有个岸边开着白梨花的湖……可一想起他埋在地下的木盒,想起里边还装着他的命,他忽然卸了力气,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了。
又一场盛大的演出。
广场的大灯照在他身上,他就这么跪在舞台中央,接受着属于他的审判。放眼望去,来的人可真多啊,他唱了一辈子的戏,什么时候见过那么多的看客呢。可台下不会再有那道让他贪恋的,让他愿意停留的视线了。花影低下头,稍稍瞥了眼自己的身子,倒庆幸起来,他现在可真难看,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幸好那人不会看见。你说,为什么他爱得那么卑微呢,为什么他活得那么难呢,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害了谁啊,明明他也没有奢求过什么,为什么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温暖,他们也不许他有呢。
耳边透过劣质喇叭传出的批 斗声也不知道响了多久,越喊越大声了,噢,好像是要让他说话了,可是要说什么呢,承认错误?他的错误又是什么?
他在众人嫉恶如仇的注视中,缓缓站了起来。身段一定,手一提,竟是挽了个花腔。一瞬间,狼狈的外壳褪去,露出那个风华绝代的名角花影。可笑的阴阳头分明戴着缀满珠翠的如意冠,布料粗糙的红肚兜分明是明艳华贵的鱼鳞甲,脖子上挂的不是厚重的木牌,那是垂着真丝流苏的云肩。上苍眷顾,不再年轻的他却还是原来的身形,原来的嗓音,一开口,那是虞姬在唱——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我的念之啊,你能听见吗。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你听这台下四面楚歌。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我好累啊,我就这么走了好不好。
他在一片虚空中抽出了什么,反手横在了自己颈间,所有人的心跟着悬起——明明什么也没有,可人们好像看清了,那是楚王的宝剑。一道浅浅的血痕从花影颈间浮现出来,像一小段红线。就这么定格了许久,他忽然笑了,那张岁月垂怜的脸依旧笑得那么干净,干净得让所有的污 秽与恶意都无地自容。
他任凭自己跌坐在地上,孩子气地哼了一声,手中的薄刀片被甩了出去,磕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他轻声说着,不知是说给世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才不死呢,才不呢。”
“我要等他……”泪水划过他盛满了笑意与温柔的眼角。
“我的念之还没来娶我,他还欠我一身嫁衣……”视线被眼泪模糊成了一片虚影,可他笑得好灿烂。
“我……我好想他……”笑得像雨水打碎了枝头残留的杏花,打碎了整个春天。
“我爱他……”笑得像杏花疏影里漏下的阳光。
你见过汝窑的天青釉吗?那是雨过天青,破云而来的干净与温润,是沉进了淤泥也好,碎成了瓷片也罢,依旧不改分毫的隽永与高雅。
你们怎么能毁了它?
你们怎么配毁了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