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龙窟寺（21）（2/2）

僧灵罗心中一动，知那少年心思玲珑，始终为玉狸娘子的死耿耿于怀，便不知如何开口解释。他想了想，终于将手掌抚上那少年的脸颊，轻轻道：

“阿九，死亡很可怕，是不是？”

那少年温润的眼珠微微一僵：

“我没法接受，自己在意的人会死。”

“冬天的雪很冷，是不是？”

那少年的身躯忽然轻轻一颤：

“我被狼追着在雪地里跑过三天三夜。冷得要命。”

僧灵罗轻轻搂着那少年的后颈，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前额上：

“可是没有冬天，也就没有春季。没有雪，来年的虫子就会将田地里的谷物吃光，会有无数的人饿死。雪很冷，很痛苦，很残忍。可是如果没有雪，就没有四季，没有新生。”

那少年的肩膀猛地一抖：

“大和尚，你想说的是，如果我们要爱人，就必须要接受他们的死？”

僧灵罗盯着那少年的表情，见他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那少年冷笑一声：

“也是，对你而言，痴恋情惘本就是贪……说起来倒是容易。”

少年挣脱僧灵罗的手，走到山坡的边缘，抱着手臂朝远方看。僧灵罗低头，见那白鹰乞求地看着自己，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人世并非你久留之地……这纯青琉璃珠我给了你，你莫伤人，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将掌心一摊，那枚青色琉璃珠骨碌碌滚到白鹰的喙边，白鹰只一啄，便将琉璃珠整颗吞下。那白鹰眼中猛然绽出一道金光，翅膀一振，竟挣脱爪上的束缚，翩然而去。

僧灵罗在殿中与傀儡术士斗了许久，方才又同白鹰一番搏斗，已有了几分倦意。他只见远山有隐隐红光传来，也不知是火光还是晨日，只见那少年一身红衣被映得发暗，显得十分萧索，不由自主走了过去。

僧灵罗将那少年搂在怀里，将下巴搁在那少年肩上，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那少年问：

“大和尚，你说做人有什么好？”

僧灵罗不防备他这么一问，将那少年的冰冷手指攥在掌心，反问道：

“做人有什么不好？”

那少年看着远方山巅上若隐若现的红光，轻轻道：

“阿娘总是说，让我们勤加修行，便可早日成人……她说，只有当了人，才懂得世间的善恶美丑、情欲爱恨……可是懂了善恶美丑又如何？我看到的，不过是丑恶的，毁灭那些美和善的……感受了爱恨纠葛又如何？爱人累得很，也痛得很——”

那少年转过身来，在红光的阴影里，一双眼睛灼灼看着僧灵罗：

“大和尚，有时候我想……你总是在救人，你总是在参佛法，你对人那么好，让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可有时候，我知你说的那些话是对的，却感受不到你的心，仿佛你没有心，冷得像冰……”

僧灵罗不待那少年说完，搂住他的腰，轻轻覆上那一对朱唇。他用力索着那少年口中软软小舌，弄得那少年发出啜泣一般的细声。他觉得那少年一双手臂紧紧勾着自己的脖子，亦在用力地回吻自己。过了半晌，他方才恋恋不舍松开那少年唇齿，见那少年一双眸子，映着天空中如火焰般的云霞，仿佛在燃烧。僧灵罗心中一动，将手掌轻轻放入那少年衣襟里，贴着他温热的皮肤，轻轻道：

“谁说我没有心？我的心，放在这里。”

那少年身子一震，不敢相信般地睁大眼睛，喃喃道：

“大和尚……”

僧灵罗拥着那少年，用鼻尖轻轻蹭着他颊上的茸毛，低声道：

“从前呢，有一个小和尚，住在深山里……他不像其他小孩子，从一出生，便没有父母兄弟——他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也许是死了，也许，他们觉得他太麻烦，不想要他了……他有一个师父，师父很疼他，教他很多佛经和法术。可是师父总嫌他笨，嫌他学得慢，总是对他很凶……他还有一个师兄，师兄不嫌他笨，给他疗伤，但凡他不懂的，师兄就教他，陪着他玩儿……可是有一天，师兄走了……小和尚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太笨，惹师兄生气了？师兄不喜欢自己了？……他想啊想，想破了头，没弄明白……师父年纪越来越大，闭关时间越来越长。小和尚一个人在山上，对着后山的松鼠和麻雀，可以半年不说一句话……有一天，师父出关了，可是师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小和尚下山，找到师兄，杀了他……”

僧灵罗觉得那少年勾在自己脖子后的手臂，愈发勒紧，轻轻道：

“小和尚不想杀师兄，可是他没有办法……小和尚许久未下山，看到这繁华俗世——多好啊，可是都不属于他……小和尚路过荒山古寺，遇到一只小狐狸，小狐狸凶巴巴，说要杀了他——”

那少年咕哝道：

“胡说八道，哪个说要杀你了……”

僧灵罗轻轻一笑，只觉得那少年温热呼吸喷在自己脸上，继续道：

“小狐狸没有杀他，反而跟着他，出手帮他，信任他……小和尚救了很多人，可是也有很多的人死了……小和尚找到了师兄，可是师兄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小和尚想、小和尚一直想……”

僧灵罗对上那少年一对温润纯黑的眼睛，心中一动，手指轻轻在那少年鼻尖上一点，柔声道：

“阿九，在那幻境里，我想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