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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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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二字落在念念耳中,小女孩的身躯僵了一下,然后她艰难的渐渐收住了哭声,生疏而倔强的强压下万千思绪,抬手一把抹去眼泪,避过了父亲伸来的援手,“……我没哭!”她用带着哭腔的甜丝丝的嗓音低声的欲盖弥彰,在父亲再次开口之前抢先生硬的道,“我好困,要睡觉。”

杨思平好容易才从心肝宝贝突如其来的眼泪中回过神来,对着一日千里般成长,仿佛突然间学会了隐忍的女儿一时间毫无办法,他有心想问念念到底是怎么了,但一则看出了念念的伤心和她母亲脱不了关系,而他最无法向念念解释偏偏就是他与她娘的往事,二则,念念在他面前强撑了这么久,他也不忍心惹得孩子再哭一场。说到底,哪怕孩子长大懂事令人高兴,可天底下有几个父亲能对自己女儿的眼泪无动于衷呢?

“那你去睡吧,”杨思平皱着眉,“记得漱口洗脸——我叫人去给你弄张热手巾擦把脸。”

念念应了一声,迈着小腿跑掉了,杨思平皱着眉看着她的背影,拿过桌上剩下半碗赤豆元宵喝了一口,只一口他就被甜的不由叹了口气。

——女儿长大了,有不能和爹说的心事了。

……

“爹爹。”念念侧过头,拉住杨思平支在她枕头上的一只大手,“爹爹等会儿会走吗?”

杨思平替她放下床帐,坐在床沿上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念念“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在床上躺好。

杨思平正准备起身熄灭床前的烛火,又听见念念叫他,“爹爹。”

“怎么?”杨思平回过头来。念念闭着眼睛,还躺着做努力入睡的模样,声音轻细的像是风中摇晃的蛛丝,“……我想我娘亲。”

她从三岁开始哭着问父亲要娘亲,从来没有成功过,可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来这么一出,但凡伤心难过必然要想起她娘,已经成了习惯,杨思平见怪不怪。

然而念念临睡前的眼泪还是在杨思平的心里结了个疙瘩,但凡回想就心不能安。“这样吧,”杨思平顺口哄道,“这次的战利品中有一对象牙琉璃镶宝石手镜,我给你娘带了一只,剩下一只给你用,你和他用一样的镜子,只要想你娘了,就拿起镜子来照一照,笑一笑,就当是他在对你笑了。”

“我娘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念念小声问道,“我笑起来像娘亲吗?”

“像。”杨思平庆幸自己居然还记得张雪桐笑起来的样子,又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记得张雪桐笑起来的模样。“你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眼睛亮晶晶的,你也一样。”

念念“嗯”了一声,不吭声了。有那么一会儿,杨思平几乎以为她睡着了。“为什么我要……当一个小细作,才能见着娘亲呢?”她忽然轻声问。

“你都是听哪个瞎说的?”杨思平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的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敌人派到我军营中的才叫细作,自家同袍要叫硬探或斥候——你哭就是为了这事?”

斥候与硬探二者都是军中专职踏白的兵卒,职责包括潜入敌阵打探消息,寻找水源与观察绘录地形,极少数情况下甚至会被委以刺杀敌方将领的重任。杨思平曾于军中设飞鱼、细柳二营,专司踏白。

念念闻言又不做声了,隔了一小会儿,她才轻轻的说,“我只是觉得……”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杨思平已经有些明白了。

他明白过来了,胸中便有十分的无奈与心疼。

这世上有少数人天生能懂得他人的苦难——这点念念有幸遗传了她娘。她在为伪装成杨嘉柔绞尽脑汁设身处地的时候,是否也想过那个只活在他人口中的娘亲?想过从她娘的立场看,自己本应最亲近的丈夫和孩子,拿出对付敌人的手段处心积虑来骗她,那岂不是很可怜?而好好的一个三口之家,偏偏其中两个人要联起手来算计另一个人,这岂不荒唐又可悲?以念念的年纪见识,怕是想破了头也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是一家人,却就是不能好好的一起过日子。为什么明明是母女,却不能彼此坦诚相见。

“不要哭。”念念听她父亲说,一贯波澜不惊的声音少有的饱含低沉复杂的情绪,那些不惑之年的将军对前路茫茫的感慨,遥不可及的追念,与于事无补的悔恨,她统统都没能听懂。

“这不是你的错。只不过咱们一家人,硬要凑到一起,有太多的不得已。”杨思平伸手遮在她的眼睛上方,“但不论是对是错,都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他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念念,如果将来你发现你娘和你想的不一样,不要去怨他,你娘有很多苦衷,他不像你爹,能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要待他好,要敬他爱他,只要他不害你,你就要孝顺他,知道吗?”他握住女儿的小手摇了摇,“你能做到吗?”

这么温馨的话,念念却从他的嘱托中听出了一点点风雨飘摇的味道。好像这一刻的月圆花好人团圆只是一张应景的年画,随时可以被雨打风吹去。也难怪,她家的团圆美满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就是纸扎戏台上人为堆砌的花团锦簇,杨思平煞费苦心的为她营造了一个平和开明的成长环境,不让她看见将军府背后那些不能见人的阴谋诡计与失败者的血泪,直到这一刻。

这一刻慢慢长大的小女孩终于开始看见了戏台背后粗劣的支架,花团锦簇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腥风吹拂到了她脸上。

“能。”念念的小手反握住杨思平的大手,“我会孝顺娘亲,也会孝顺爹爹。我会对你们俩很好的。爹爹能再和我讲一些我娘的事吗?”

……也许张雪桐说对了。杨思平心想,念念是个太温柔的孩子,如果她日后心性始终不变,就算来日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她父亲的算计与母亲的薄情,也只会觉得伤心,而不会转而去恨他们。那真是……让人又心疼,又欣慰。

“你娘……他年轻时和你一样,聪明漂亮又仁义,行走江湖时,对萍水相逢的朋友也能以命相护……”

杨思平熄灭了床头的烛火,在一片黑暗中背靠床头,握着女儿的小手。

念念听着陈年的往事,渐渐循声去往梦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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