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流年(2/2)
张仲允昏倒后被送回家,气、累,加上被踢打,整整昏睡了两天。等他第三天醒来,听闻罗湘绮等人已经被解往苏州了。张仲允闹嚷着要去苏州找罗湘绮。他的父亲虽然也已知道,实际上是罗湘绮代张仲允受了过,但又怎么能让儿子自投虎口?只得狠心把张仲允锁在家里,自己联络罗主簿,让罗家找人,他来出钱,打算派自己的大儿子张伯让带着大笔的银子去苏州疏通,看能不能把罗湘绮弄出来。但罗家现在已经是墙倒众人推,牵扯到锦衣卫和东厂的案子,谁敢帮忙?更何况,魏党在江浙的势力早就看罗家不顺眼,没事也正要找出事来,有小事更要往大里闹。连罗主簿自己也被免了职,更不要提罗湘绮。
没几日张伯让就灰溜溜地从苏州回来,只说银子花了不少,却连人都没有见着。其实人虽救不出来,但还是见了一面的。好好的一个俊秀少年,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了。本来他的罪名,还不至于要遭受如此酷刑。但他当日为了转移锦衣卫对张仲允的注意,对那个校尉“奴才的奴才,阉狗的狗”的辱骂,却让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只是这些话,张伯让从来不敢让张仲允知道。
张仲允被关在家里,不知外边情形,日夜忧心如焚,哭闹着要去苏州。张家父亲张德洪,本来就是有些火爆的性子,刚开始还会宽慰,后来看哄不住,也变得又急又怒,直骂张仲允无事生非,要不是他多事藏了魏大中的儿子,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也不会让家里白花了那么许多银子。又说罗湘绮出事,那也是因为上边有意要整治他们罗家,谁让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一定要和东林党混在一起。就是不因私藏魏大中的儿子而获罪,也会有其它事端出现,叫他不要吵闹不休,免得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张仲允哪里听得进去,由此几乎闹得父子反目。
又几日,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苏州发生民变!
起因是周顺昌的被逮。周顺昌因魏大中一案受牵连,被魏忠贤的干儿子之一、苏州知府毛一鹫抓捕。那周顺昌深得苏州人爱戴,而毛一鹫的行径素来就为人所不耻。周顺昌的事情是一条引线,一下子使得老百姓深埋的怨愤爆发了出来。狂怒的民众打烂了府衙,冲进大狱,想把周顺昌等一干人救出来。但是锦衣卫得了消息,抢先下手,将周顺昌几个要犯先行带走,剩下的从犯有的被杀,有的在官兵和百姓的争斗中死于非命,还有的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知府毛一鹫,趁乱藏在粪坑之中,才逃得一条狗命。魏忠贤在苏州的生祠,也被拉倒、拆毁。
魏忠贤听到消息勃然大怒,恨不得血洗苏州。后来被人以怕酿出更大祸患为借口而劝止,因为此前山东、山西、南越已经不断有流民打出了反旗。魏忠贤听了劝告,最终把带头闹事的严佩伟等五人斩首示众了事。
民变被压制了下去。周顺昌被押解上京,最终死在了东厂手下的镇抚司中。
而罗湘绮则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息全无。
张仲允也曾经亲自到苏州去寻。但民变当日一片混乱,谁会知道一个从犯的下落?苏州人因此事吃了大亏,加之东厂眼线广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再去详谈当日情形。
当时的群情激愤、死者的鲜血、生者的哀号,就好像凭空从历史中消失了一般。只剩下百姓一片无言的沉默,和贪官污吏的红楼欢宴,夜夜笙歌。
张仲允回家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那个天真活泼的孩童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少年。每日的事情不是读书习字,就是对着院子发呆。
知他喜欢读书,他便日日诵读不辍;他写的七律工整和谐,填的小令妩媚多姿,他的诗作便也多为七律和小令;他长于书法,尤善行草,他便几乎磨穿了砚台。只是他的行书是俊秀洒脱,而到了他这里,则变成了草书的恣意张狂。
不张狂,怎消得了这胸中的痛呵!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才过弱冠的天启皇帝突然驾崩,因为没有子嗣,他的兄长朱由检登了大统,号为崇祯。这样一来天下都拭目以待,看这个新皇帝怎么收拾烂摊子。等了半年没有动静,人们的耐心几乎要消磨尽净了。忽然传出魏忠贤被流放出京的消息。一时人心大快,各路豪杰都磨刀霍霍,就等魏忠贤出京。哪知才走到阜城店,他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张仲允起初充满了希望,又到处打听罗湘绮的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写信到还乡的罗主簿那里探询,却只得到罗家老夫妇已随出嫁的女儿迁往北地的消息。再问地址,却没有人确切知道。
张仲允把自己关在屋里直睡了三天。
三天后起来,人比以前更加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