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蜘蛛院苦熬鸿门宴(2/2)
“九折百步芦花径,不知何处教吹(大生车厂)箫。
“其声哀且婉,嗟尔欲歌声竭泪已焦。”
……
他背的是一首赞余音阁的诗,刚好是阮音余的新诗中他自己最满意的一首,虽然他在刻印的时候并没有将这首诗放在第一页,而是很珍重地将它藏在了两首古风之间。余音阁是余音峰上的一间宫殿,供议事和记功所用,在上次峰战中被摧毁了,之后又重建回来,余音阁下方敌人炸出来的巨坑则被挖开,造成了种植芦花的水池,和余音阁遥遥相对,水面波光粼粼,更显楼阁的晶莹剔透。
阮音余听他一字一字背完了那首诗,眼神已经从略带敌意的冷漠变得狂热。这个人懂他!不然怎么会在那么厚的诗集里,恰好把他最满意的一首挑了出来!
蜘蛛院主人背完了那首长诗,一气不停,又开始背一首描写峰战惨烈的七言律诗,居然也是阮音余很满意的一首。阮音余听着他清朗的诵诗声,眼神中赞赏之意更甚。手边放着的一杯倒满的酒,不知什么时候就送到嘴边,饮了下去。
蜘蛛院主人一连背了阮音余的二十多首新诗,全都恰好搔在阮音余痒处。那二十多首,不是他的得意之作,就是他在新风格上的尝试作品,最差的,也至少有一两句他苦心孤吟的偶得佳句。蜘蛛院主人的声音清朗动听,发音字正腔圆,再怎么生僻的用词,他也念得全无差错。
舒雪纫在桌下用腿去撞阮音余的膝盖,语带赞赏:“你看,我就说小蛛这孩子不错吧?”
阮音余被蜘蛛院主人捧得飘飘的,除了赞同还能说什么?于是他又喝了一杯酒,清了清喉咙:“不容易,不容易,我那些歪诗本来就是茶余饭后随便作作,你居然一首首都强背下来了……”
“不是强背,平时翻阅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几首,读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蜘蛛院主人笑得让人如沐春风。谁也不知道他身前那壶酒是什么时候喝空的,又是什么时候加了一壶的。
这种谦虚勤奋又酒到杯干的年轻人,一向是最为前辈所欣赏的。阮音余觉得自己喝得太少,于是又叫人上了一壶。他给自己斟满了白玉杯,遥遥对着蜘蛛院主人举起来:“蜘蛛院主人,考虑过来裂天宗么?明年招生开启的时候,还有一批峰斗外援的名额。我知道你交游广泛,单单一个余音峰你可能看不上,不过不妨将在余音峰做外聘当做一个向上走的台阶。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蜘蛛院,看似十分中立,人脉又很广,但到底没什么后台,下次再遇上这种麻烦,对方可能就不如我们余音峰这么好说话了。我不知道你出身什么家族,但放任子弟一个人在中州打拼而不闻不问,这还算是一个靠谱的家族吗?”
他一口气列了无数条“担心”,说得真的是情义深切,仿佛是和蜘蛛院主人认识多年的一个知心老友。看来在说大义凛然的浑话方面,闫烈还是和他学的。
“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邀请你到裂天宗来,做我们余音峰的峰斗外援。如今内院众峰里,有一个新崛起的兽王峰非常棘手,如果你能帮我们将兽王峰重创,你的名气又会更上一层楼,而且是绝对的美名,而不是现在外面传的这些不明不白的闲话。”
阮音余说到这里,忽然又哈哈大笑,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随着他的动作,鳄牙刀刀锷内的银珠蹦跳不已,碎出一片清音。“好了,冷酷无情的利弊分析完了。下面我想说些我自己的私心话,你们听了可别笑我啊。”
当然没有人会笑。四面已经识趣地安静下来,只有舒雪纫半醉了,还在挑她面前的一盘蓑衣黄瓜吃。
“士为知己者死!我听你读我的诗,正是我平日拙作里那几首勉强能见人的。平时峰上有几个不中用的,也时常吹嘘我的诗,但我知道他们都是瞎读,只有你我才是伯牙子期,真正的知己!我都做好为知己而死的准备了,就问你能不能看在知己的份上,来我余音阁上喝一杯茶?”
说这话时,他将举着的白玉杯递到嘴边,一口喝干!
落杯时阮音余的眼神坚毅无比,那是让人无法拒绝的神色。
………………
屁。
如果这时候换了是叶笙本尊,恐怕已经冷着脸离席而去了。他真是服了这个余音峰,全峰上下都这么会说漂亮话,他们峰的“余音”二字,难道指的是他们的屁话能绕梁三日吗?
当初打造这个蜘蛛院主人的时候,瞄准的目标就是被护道者注意,所以他绝对不能加入任何一个已有的势力!不仅不能,还要发展自己的势力出来,只有这种人才能被护道者关注。护道者喜欢野心勃勃的天才,但余音峰绝对容不下一个野心勃勃的天才。
还是说你们请我入余音峰,是愿意看我把你们拆得天翻地覆,再重立峰头成为五大峰之首?
叶笙有过目不忘之能,他本人又学识广博,阮音余写的那三千九百首歪诗,他看过一遍就都能背下来了。他本人虽然不作诗,但诗的优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刚刚在席上选出来的二十多首都是新诗中他觉得还能入眼的诗作,或者实验风格很明显的作品,果然阮音余就被捧得飘飘然,引他为知己了。
他倒了新的一杯酒,捧起来装作一饮而尽,实际上只把酒在嘴里过了一遍就往袖上吐。袖子上缚的棉布已经换到了第五块,叶笙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喝下去多少酒,但头脑运转已经开始变慢了。拼酒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进入宴席的下一步计划了。
他装出为难的样子:“感阮峰主盛意……但是小子出山的时候师父交代过,不能加入任何一方势力。”
他看到阮音余的表情立刻塌了下来。本来话说到这里,算是够了,但为了蜘蛛院主人的形象,他还得接着往下编。
但愿这些不会被谛听阁那些人听去之后,放到属于“蜘蛛院主人”的存档里拿去卖钱……好吧,也避免不了的。
“因为……”叶笙抿了抿嘴唇,将用作伪装的胭脂抹开一些,然后露出一个倾倒众生的笑容来。这种笑容他对着镜子练习过不下百次,用精密的符阵计算调整肌肉弧度和妆容,最后达到的效果令他自己都忍不住呼吸停滞。叶笙的碧玉冠松了,斜斜欲坠,又被他自己随手拉掉,黑发随即披散开来,如同黑色的瀑布降落在他的肩头。
“因为我师父当初命令我下山历练,等历练一过,我还是要回到山里继承师父的位置,教授徒弟,维持门派。我族从裂天圣者击碎家族门阀之前就开始隐匿,山里的师父和叔伯们都不知道‘宗门’、‘学苑’是什么,只知道我这叫背叛家族,按族规应该受膑罚。如果他们知道我加入裂天宗,哪怕只是外援……在座的也都知道,别说是半步化神,就算是真的化神圣者,没了两块膝盖骨也是站不起来的。”
他垂下眼笑笑,似乎在打量自己的双腿。但那一垂眸的风情令在座的所有人都动容了,从那忽然略带嘶哑的声音里,人们好像听见了他的悲伤与身不由己。
“我还年轻,我不想一辈子坐在木甲轮椅上。”叶笙抬起头来,含泪凝睇,直直看向阮音余的方向。
阮音余感觉到他夫人舒雪纫在桌下用力撞他的腿。她嗔怪地低声道:“你看你把人家小蛛给逼成什么样子了……”
阮音余在那一瞬间满胸愧疚。他把自己的空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长叹出声:“好吧——也苦了你了。”
“谢谢阮峰主理解。”叶笙抽出手帕擦掉眼泪。这次他抬手的时候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微微松劲,包在手帕里的那块捣过的生姜就掉了下来,落在他的腿上。用生姜熏目落泪,这当然也是精密计划后的结果。为了演好这个靠美貌就能征服他人的蜘蛛院主人,叶笙觉得他把自己骨子里最不端庄的一部分都挖掘出来了。
简直像个高级小倌。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叶笙从怀里摸出一只檀木小盒,打开,放在桌子上。小盒以锡纸为内衬,里面盛装着色如彩虹的粉末。这就是五石散了,由他自己亲手配置,从用料到手法都是顶级。
他用银勺子在边角挖下了一些散,将剩下的满满一盒推向宴席:“人心里的忧闷太多了,就容易早衰,还好有这东西。这盒五石散是我至今为止买到配得最好的,今天也分给大家尝尝。”
说着叶笙用假动作将五石散倒进嘴里,神情陶醉而略带厌倦,实际上将银勺子里的粉末全都抖在左袖袖口里。很快他明亮带水的眼神就变得朦胧了,樱红色的下唇微微抽动着,露出一线编贝般的牙齿。叶笙扯了扯剑袖的领口,白色中衣从墨绿色之中扑了出来。那一环特殊的银项圈和他的指甲相撞,忽然发出了一连串叮叮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如意头处被撞进了中空的银环里,又随着他身体的动作不断抖动跳撞。
此时映在众人眼里的蜘蛛院主人,应该足够颓废了吧?高层仙界就是这样的,越是外表颓废,就越显得身份高贵不凡。
叶笙暗自润了润嗓,再出口时声音已经绵软了不少:“好了,我吃了,你们随意。”
他的眼球开始不自然地震颤,同时磨牙,喉咙里也发出了细微的嗯嗯声。这是服食五石散前期飘飘欲仙的典型表现。人人看在眼里,不疑有他。
忽然楼下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到三楼都能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杀猪般地叫起来:“杀人啦!啊啊啊啊!”